时间往前回溯几分钟。
    “做完了这一桩买卖,咱们就回乡下老家。”四叔坐在椅子上抽着烟卷,说道,“四叔帮你讨一个大屁股的家里婆,你也早点生个儿子。”
    他轻轻咳嗽一声,看了一眼手中的烟卷,他还是喜欢抽水烟袋,不太习惯烟卷,只是出来做事是不能带水烟袋这种比较容易令人印象深刻的物件,只好入乡随俗抽烟卷。
    “老乌家到你这里,就一根独苗了。”四叔弹了弹烟灰,“你得早些生男娃,我也好对列祖列宗有交代了。”
    他瞥了一眼正专心致志的盯着浅草旅馆门口的侄子,“水生。”
    “晓得嘞,晓得嘞。”水生头也不回的敷衍说道。
    他是喜欢钱,尤喜欢黄鱼,不过,这个年轻人骨子里是痴爱开枪射杀的感觉的,他尤其喜欢朝着目标的脑袋开枪,看到目标脑袋被子弹击中,红的白的绽放,便是头盖骨也被掀飞了,他会有巨大的满足感,只觉得手中的长枪在手,这天底下就没有自己去不得的所在。
    他的眼眸一缩,他注意到浅草旅馆门口有动静。
    一名男子出来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
    “我跟你讲哦。”四叔吸了吸烟屁股,“咱做的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该收手就收手……”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轰隆一声。
    “哪里打炮?”四叔从椅子上滕然起身,方才那个慵懒、喋喋不休的老人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个表情严肃,眼中有凌厉之色掠过的老枪客。
    “齐民桥方向。”水生说道,他有着极强的方向感,虽然不识字,但是,他对于地形街貌记忆力绝佳。
    正说着呢,水生咦了一声,然后他的眼中都是狂喜之色。
    因为方才的爆炸声,他下意识的低头,没有看到这人是什么时候从旅馆出来的。
    不过,此时此刻,因为这爆炸声,早先那名从旅馆出来叫黄包车的男子,以及黄包车夫都还狼狈的趴在地上,只有这个‘陡然’出现的男子就那么傻愣愣的站在旅馆门口。
    是的,在水生看来,这人就是傻愣愣的,那么大的爆炸声,竟然毫无反应,连躲避的动作都没。
    而让他亢奋的是,这人赫然是他们此次要刺杀的目标:
    目标就那么杵在那里,是那么的显眼,周遭毫无遮挡!
    也就在这一瞬间,水生没有丝毫犹豫,准星瞄准,手指扣动了扳机。
    砰!
    他看到那人的头盖骨被掀飞,整个人身体后仰倒下去。
    这一瞬间,水生整个人仿若三伏天吃了深井里捞出来的西瓜那般舒爽,简直是畅快到心尖尖了。
    “怎么回事?”四叔冲到了窗口看,他下意识看向浅草旅馆的方向,就看到旅馆门口呼喊声、奔跑声嘈杂,最显眼的便是那躺在地上的男子。
    “是那人?”四叔问。
    “嗯。”水生点点头。
    “谁叫你开枪的?”四叔气极,“谁叫你开枪的,我早说了,杀这人不是个事,重要的是咱爷俩怎么跑。”
    说着,四叔气的狠狠地瞪了水生一眼,顾不得继续训斥侄子,他果断说道,“快!撤退!这地方不能呆了!”
    水生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将长枪背在身上,就要去里间收拾包裹行李。
    “收拾个鸟!”四叔直接拿起地上的公文包,“跟我走!”
    然后他看到侄子拿起麻袋,就要包裹长枪,气的骂道,“长枪不要了,带上镜面匣子,快走!”
    “这枪……”水生有些犹豫,这把中正式步枪是他花了五个大洋从国军溃兵手里淘换来的,喜欢的不得了。
    “不要了。”四叔无比严肃说道,“走呀!”
    两人急匆匆下了楼,没有走前门门面,而是打开了后门,沿着后门的小路逃窜。
    “个混蛋玩意,为什么开枪!”四叔脚步很快,依旧愤愤无法理解自家侄子为何会做出这么鲁莽的行为。
    水生跟着他做这刀口舔血的活计有两年了,枪法精准,人还很机灵,就像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从没有出过纰漏,这次是怎么了?
    “四叔,那人傻啦吧唧站着,就显得他蠢了,我实在是忍不住。”水生有些委屈巴拉说道。
    之前他觉得目标是日本人,且看起来似乎颇有来头,认为对方给了五根小黄鱼定金和四根大黄鱼的尾款有点少。
    不过,现在水生觉得雇主人不错,这买卖赚了,这么蠢笨的目标,实在是难得一遇。
    ……
    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
    “开口没?”苏晨德面色阴沉问道。
    他扫了一眼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全林,冷哼一声。
    “没。”用刑的特工摇摇头,“厅长,这小子比茅坑的石头还臭硬,腿骨都被一块块敲碎了,还是没用。”
    苏晨德有些惊讶,他确实是没想到这全林竟然如此有种。
    “厅长,这要是还在那边,属下都有一种在审红党的感觉。”特工说道。
    苏晨德啧了一声,还真有点这种感觉呢。
    这个全林,是个斗争经验严重匮乏的年轻人,却又有着一副硬骨头,这很像是他经手审讯的那些被红党‘蛊惑’的年轻人。
    “厅长,这人会不会是红党?”特工问道。
    苏晨德皱眉,他明白这个手下的意思,这是怀疑全林是红党安排打入军统上海特情组内部之人。
    不过,苏晨德摇了摇头。
    直觉告诉他,这人就是军统上海特情组的行动人员,并非红党。
    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凭借的他出身红党,对红党的了解,以及这些年审讯那么多红党的经验。
    不过,还是要审一审的。
    “继续用刑。”苏晨德冷冷说道,“掏出他嘴巴里的话,我倒要看看这是一个什么玩意。”
    出了刑讯室。
    苏晨德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拎起浇花的水壶,慢条斯理的浇灌办公室的几盆花。
    全林只是上海特情组的一个小喽啰,已经并不被他放在心上,他方才去刑讯室查看情况,本就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心思,万一这全林招供了,并且招了一些意外收获,那就美极了。
    此外,对于这种硬骨头的小年轻,他最喜欢的便是看到这年轻人在残酷的刑罚面前求饶、开口的样子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轰隆一声。
    苏晨德吓了一跳,他透过窗口看向外面。
    “去,查一下哪里响了。”苏晨德立刻拉开办公室的门,对着走廊里一个经过的特工喊道。
    看着手下急急忙忙跑开去打探情况了,苏晨德没来由心中有些焦躁。
    盖因为他虽然不知道那响声具体来自哪里,但是,听声音是来自东面,而齐民医院正是在东面方向。
    也就在这个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
    苏晨德心中一跳,他快步走到电话机面前,一把抓起电话话筒,“我是苏晨德!”
    “厅长,出事了。”电话那头传来了急切、慌张的呼喊声。
    苏晨德脸色一变,方才焦躁不安的感觉应验了。
    他心中一沉。
    “出什么事了?曹宇呢,让你们曹组长与我说话!”苏晨德厉声吼道。
    几分钟后,七十六号的特工们看到苏厅长急匆匆的跑向三楼楼梯那边。
    三楼是李副主任的办公室所在,日常有‘重兵把守’,楼梯口有铁栅栏,需要经过三道岗哨才能来到李副主任办公室。
    ……
    “欧阳先生,此事就拜托了。”程千帆双手抱拳,客客气气说道。
    他面前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老者面色阴沉,冷哼一声没有理会他。
    程千帆的面色也立刻阴沉下来了。
    “程总,我代家师应下了。”旁边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男子赶紧赔笑说道。
    说着,他冲着老者说道,“师父,你身子不好,且先歇息去,这边由徒儿来招待程总弄过就行了。”
    老者哼了一声,最后叹口气,一跺脚走开了。
    “家师身子骨不太好,脾气也有些古怪,程总见谅。”阮金晶赶紧向程千帆赔笑道歉,解释说道。
    “令师不是身子骨不好,看起来是太好了。”程千帆冷嘲热讽。
    “程总是第一次来梨园吧,要不阮某陪程总您逛一逛?”阮金晶回避了这个话题,说道。
    “倒也不是第一次来,只是没有正儿八经逛过罢了。”程千帆说道。
    “那这次正好,阮某带程总好生逛一下。”阮金晶大喜,说道。
    ……
    这是南市的一座坐北朝南四合院式的古建筑,是上海伶界艺人创立的梨园公所。
    梨园公所初建时为祖师殿供奉伶人祖师爷老郎神塑像。
    前厅、大厅东西厢房五间,呈口字形建筑,二楼上为伶界首领的办公室、议事房,伶人集会、活动在大厅进行,逢年过节祀奉祖师,香火盛。
    民国元年的时候,又增建五楼五底及偏室六幢。
    公所并购置义地、山庄数处,为收埋故世艺人之用。
    公所还办有榛苓学堂,专收伶人子弟免费入学习艺,因为伶人子弟被人歧视不能入学,榛苓学堂后改名榛苓小学,其名称是由清末爱国艺人汪笑依所起,榛是桦木科落叶灌木,榛树上生长的球形坚果称作“榛苓”,取此名称是希冀老一辈要辛勤培养下一代,梨园繁盛之意。
    “这便是孙先生所提字?”程千帆看着装裱悬挂之‘现身说法’四个字,问道。
    辛亥革命时,京剧艺人也参加了革命斗争。
    梨园公所组织伶界敢死队,从九亩地出发,攻打江南制造局,以京剧演员特有的武功翻墙攻入,引弹爆炸打乱了清军的阵脚,为上海光复立下了战功。
    后来孙先生曾亲自到梨园公所与京剧艺人亲切座谈和摄影留念,当场挥毫书写“现身说法”匾额,以表彰功勋。
    “这是复刻品。”阮金晶解释说道,“时局动荡,为免孙先生题字受损,师父他们将匾额妥善收起来了。”
    “唔。”程千帆点点头,他又看了一眼那‘现身说法’四个字,“孙先生所提此四字,正合当下。”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阮金晶,“租界繁荣昌盛,与上海大有裨益,值此纪念之日来临之际,正需要梨园‘现身说法’与民同庆啊。”
    他此次来梨园公所,是为了邀请梨园公所派人参加由法租界当局和公共租界联合举办之上海开埠九十六周年纪念活动。
    方才那老者是阮金晶的师父,此人对于素来亲日的‘小程总’非常鄙薄,言语中更是‘毫无尊重’,拒绝梨园公所派人参加洋人的庆祝活动。
    在老者看来,道光二十三年的上海开埠,是《南京条约》之强行要求,对于上海人来说,对于中国人来说,实乃屈辱至极的历史。
    如此,梨园公所更不可去为洋人载歌载舞庆祝。
    “程总说的是,说的是。”阮金晶赶紧说道,“能够为上海开埠纪念出一份力,实乃梨园公所的荣幸。”
    他表情认真,正色说道,“我们要感谢程总给的这个机会啊。”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程千帆高兴不已,微微颔首,“这是好事嘛。”
    “是,是,是。”
    就在此时,院子里传来了快速奔跑的声音。
    “帆哥!帆哥!”人未至,声音先到了。
    “什么事?”程千帆看着跑的气喘吁吁的侯平亮,沉声问道。
    侯平亮看了阮金晶一眼。
    “程总,阮某就不陪您了,如有需要,随时派人来寻我。”阮金晶识趣说道。
    看到阮金晶走远了,侯平亮这才汇报说道,“帆哥,齐民桥那边响枪了,有人劫了七十六号的押运车,还用炸弹炸了全民桥。”
    “什么时候的事情?!”程千帆脸色一变,急问道。
    “就在半小时前。”侯平亮说道,“日本人和七十六号说刺客跑进了法租界,要求允许他们进入法租界搜捕。”
    “政治处那边怎么说?”程千帆步履匆匆,面色阴沉,边走边问。
    “政治处不同意日本人进租界,日本人态度蛮横,要求租界必须放行。”侯平亮说道,“坦德阁下命令帆哥去政治处,让你来处理这件事。”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程千帆冷哼一声。
    出了梨园公所,侯平亮快步上前拉开车门,同时令司机去了另外一辆车,他来给帆哥开车。
    程千帆弯腰上了小汽车。
    “帆哥,去哪里?”侯平亮问道,“是先回巡捕房还是……”
    “去齐民桥。”程千帆语气阴郁说道,“我都不晓得齐民桥是个什么情况,我怎么处理?”
    他去齐民桥,并不担心会引起怀疑——
    乍闻此噩耗,宫崎健太郎必然是要去齐民桥看一看现场情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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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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