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墨者离开后,还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
    除了墨者高层之外,有六名吴越之地的墨者,他们属于墨者中的第三代了,是公尚过游越时候收下的弟子;还有几名楚地夷陵、云梦泽等地的墨者。
    那六名公尚过游越收下的弟子,即将前往吴越之地,做好在那里立足的准备。
    有些事普通墨者并不知晓,半年前那位号称勇士的滕叔羽已经带着自己的伙伴朋友,回到了滕地,游说那些滕地的贵族。
    很显然,靠滕人自己的力量复国是不现实的,墨者也丝毫不愿意弄出一堆的小国。
    但是滕叔羽之类的滕国贵族想复国,而墨者希望越人早点离开北方尽可能快些南撤,以便于墨者在滕国旧地秘密发展,因而一拍即合。
    适清楚越人南撤只是时间问题,但对墨者来说时间也是大问题,所以要想办法加速这个过程。
    滕叔羽等人想做的事不是墨者想做的,但在之前却是可以合作的,所以滕叔羽等人会在游说滕地的贵族后前往吴越。
    吴越不同舟,古来如此。
    吴国从屈巫臣因为夏姬叛逃开始帮助吴国军事改革开始,就一直强于越国。后来伍子胥、孙武子等人又进行了多次的改革、筑城,虽然最后勾践复仇成功,但是吴国的底蕴还是比越国要深。
    越断发纹身,之前也是自称蛮夷,见楚国称王自己也早早称王。
    勾践复仇后,更是大举分封,各种王、各种君,在长江口、在此时尚且被称作县区泽的太湖附近比比皆是。
    如今越人主力都在山东半岛的琅琊,一直想要争霸中原。
    越王翳也是雄主,又灭数国,滕国距离鲁国又近,越人不南下,墨者在滕地做事就大为不方便。
    如今旁人不知,适却知道越王翳今年正是最风光的时候:耀武扬威地到了曲阜,鲁侯为越王驾车、齐侯为越王做警卫员参乘,齐国割让了建阳巨陵两城外加数千齐人做奴隶,当真是犹如猛虎。
    只不过这种风光在适看来,并不长久。
    靠楚人击败越国那不用想都不可能,况且墨者如今也不希望楚人在淮河以北全面大胜。靠齐人逼迫越人南下,就齐国如今田家亲戚争霸的局面,没有三十年也无法崛起。
    反倒是釜底抽薪之计最为好用,只要吴越、会稽、长江口、县区泽等地出现了问题,越人就不可能不大举南迁,战略收缩放弃滕地。
    越国北迁,定都山东,本来就是一步烂棋:没有文化优势,只有武力优势,而齐鲁又是周公之子、太公望之子的封地,文化底蕴昌盛,在那里争霸不可能有效果。
    若是改革还好,但是越国的分封制度和氏族制度存留严重,按照周礼那么改也没用,这也就注定了白费力气。
    吴人仇恨不减,却反而把吴人留在了自己的根基之地,这就是作死。
    只要那里出点情况,原本二十多年后的越人大举收缩,可能十年甚至几年之内就可以完成,从而让墨者抓住机会控制滕国、逼迫薛国。
    反正都是些一县小国,越、楚二十年之内都会战略收缩,齐鲁二十年内都在舔舐伤口,谁也管不到这里。
    况且最多三年,郑国就会放弃世仇和三晋合作一起扶植有强宣称的王子定继位楚王,三晋的力量也没精力达到沛地、滕、薛等地方。
    中原大乱在即,这片原本在越楚齐强大时的死地满上就要活起来。
    因而时间紧迫,需要提前布局,真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随时可以抓住机会。
    滕叔羽等人属于和墨者合作,走贵族路线。
    而这六名墨者,则是绕开贵族直接走基层路线。
    按照墨者如今的手段,在吴越长江口走基层路线极为简单。
    越国是继大禹的祭祀,涂山就在后世的绍兴,墨者编造的神话故事中墨者和涂山与大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那种精神上的亲近足以让越人喜爱。
    越国在灭国之前一直祭祀大禹,立国者是少康的庶子无余。
    此时关于当年禹圣涂山会盟中涂山的说法,或有说在此时的寿春城以北,但吴越所作的《越绝书》中则声称“涂山者,禹所娶妻之山也,去县五十里”,可见越人坚信当年女娇感叹“候人兮,猗”的地方就在县区泽附近。
    只要将那个神话在越地广为流传,难免让越人觉得这些墨者和禹圣与涂山氏还有那个传说中通晓天志的大巫有亲密的联系。
    而此时越国的生产力水平极端低下,冶炼技术尚可、军事科技也还行,但是种植业水平和已经开始灌溉农业的三晋相比实在是差了一大截,甚至都不如此时沛邑的种植业水平。
    此时都传,越王有鸟田之利,而鸟田多以所获祭禹。
    换成适能理解的意思,就是越王保持着神权和祭祀权,用祭祀权的借口,占据着鸟田,利用劳役收获鸟田中的作物,名义上用来祭祀,算作越国特有的公田。
    这种越国最好的田地,实际上则是利用每年候鸟的迁徙,在秋季大雁等候鸟在长江口过冬停留的时候,将一些水淹的淤地叼啄踩踏,从而省去了翻土这一道工序。
    每年秋天收获后剩下的稻米,吸引大量的鸟。
    鸟类吃掉这些田地中落下的稻米和被水稻遮盖的嫩草,留下大量的鸟粪和被鸟踩踏之后非常松软的土地,这便是鸟田。
    中原游士可能很少见到这种万鸟齐聚的场景,认为这是天帝赐予,所以多有感慨。
    越王也是借助这种场景,以祭祀权的名义,把持着这些土地的强制劳役,以此让越人无偿劳作这些公田。
    越国的剑不错,可是农具就差得远,从鸟田还是上田这件事便能看出。
    此时越国也还是一年一收,种植技术水平也不高,只要稍微改进一些就足以聚拢极多的人,也足以让墨者在基层成为一种超然的存在。
    哪怕因为那里是吴越腹地,不可能如同在沛邑一样建立政权,可是在基层如同野火一般借助传播技术而传播思想是并不困难的。
    吴越腹地的生产力一旦发展,那些在吴越腹地并不安分的吴人贵族也一定会更不安分,越人南撤的时间也就会提前很久。
    对墨者来说,这是行义之举。
    但对那些争权夺利的贵族而言,这就是让他们拥有了反抗、篡位、弑君的力量。
    反正越王的继承权问题是无解的难题,越王翳的父亲便开始弑父,后世子孙也都有学有样……越王翳还有个凶残的弟弟,快把越王翳的子嗣杀光了。
    墨者行义帮助他们提升生产力水平,也就是加速催化他们的野心。
    这六名公尚过从越地带回的弟子,本就熟悉越人,他们去做这些事最是适合。
    之前几个月,他们已经跟随适学了不少的东西,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这是阳谋,没有阴谋,所以他们去越地只是行义、促进当地的生产水平、讲讲传说故事、改进种植技术等等这些。
    至于吴越长江口附近的那些封君们,会因为生产力水平的提升产生什么样的想法,那是他们的阴谋,和墨者无关。
    既然没有阴谋,说起来也就简单的多。
    墨子和公尚过感情很深,那是一种名为师徒实则灵魂能够相互理解的关系,所以墨子对所有弟子赞誉最盛的一句话也就出现在公尚过身上。
    对于公尚过的弟子,墨子叮嘱道:“你们不少人在越地便有名望,当年你们的夫子游越,在越人那里名声也高,正好可以借此多行义举。”
    “适教你们的种植之法、治疗湿热病症的一些草药,都记下了?”
    这事是归适管的,六人均道:“巨子所问之事,我们都记下了。书秘所嘱托之事,也都一一记在草帛之中。如今沛邑已有乐土之曙,我等本为越人,也是希望越人能够不再饥馑的。”
    墨子点头,适又道:“越人不比楚人。昔年吴越之争,以煮熟的米做种子,吴人大饥,越人也一定记忆犹新。一些老人幼时尚且经历过,他们不懒惰,所差的只是不晓天志,不能将那里肥沃的土地种植出熟一年则三五年不愁饥荒的手段。”
    “先收获的多,日后墨者扎下根基,再谈怎么税赋的事。后者先不急,先把前者做好,让越人多知晓墨者之名。”
    太湖周边,本是后世的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但此时尚且荒芜,远不如后世落寞的中原。
    此时需要的便是依靠技术领先,以技术传播思想,将二者绑定。论起来如今的人口,只要铁器出现,九州一统,实则很容易创造一个盛世。
    这六名墨者听了几个月,虽然不多,可是引领吴越的种植业技术提升一个台阶尚无问题。
    市贾豚将装着黄金和一些种子的马车赶过来,也嘱咐道:“越人以珠玉为上币、黄金为中币。你们在那活动,先带些黄金,将来适不是说自己可以烧璆琳吗?到时候可要记得把黄金换回来……”
    众人知道他自墨者在沛邑行义之时便压力颇大,纷纷取笑。
    这六人冲着墨子三拜,又冲着适等嘱托的墨者一拜,赶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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