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看着公孙泽一副气愤的模样,好半天才笑道:“我们以墨者的身份与楚人会盟连接,与守城无关。城破、或是楚人退兵,墨者的事都算是做完了。”
    “我们又不隶属于宋公,自然可以与楚人会盟。”
    墨家讲究个名正言顺,儒士也讲究名正言顺,只是双方的“名”的根基完全不同,到头来只能是鸡同鸭讲。
    公孙泽听到这,心头更为不满,反问道:“如今都知道你们在沛邑做的事,沛邑无宰,你们便是沛邑宰。然而沛邑就属宋公,你们既是沛邑宰,如何不属于宋公?”
    适一听这话,急忙道:“此事不可胡说,我们缘何是沛邑宰?我们只在沛邑行义,沛邑万民约法而选县政。只是选出来的县政恰好是墨者,但真正的沛邑宰却是沛县万民,县政只是集万民之意做以代表,正如会盟之时盟誓签订由王公贵族一样,难道他们不也是代表着全体国人吗?”
    公孙泽咬牙道:“这并无道理!”
    适摊手道:“土地是万民的,便有道理。”
    公孙泽回骂道:“你说土地是万民的就是万民的?我只说土地是天子的,封赏于诸侯,诸侯赐于大夫,大夫分于士与农夫……”
    适哈哈大笑,叹息道:“所以,咱们两个是没有办法争论的。所有问题的争论,都要归结于最根本的问题:土地归谁?财富从何而来?这难道是可以在短时间内争论清楚的吗?”
    “这样吧,若是此事守城,你还尚存,可游历四方遍寻隐士名士,若能在这件事上辩服墨家的道理,我墨家便认错,如何?”
    公孙泽喜道:“你此言当真?你非巨子,如何能让墨家认错?”
    适郑重道:“巨子也要合乎天志规矩、集结众墨者之义。若是你们辩服天志与墨者道义,那么墨家的道理便都是错的,即便巨子也是错的,那么自然可以认错致歉。这不是我让墨家认错,而是墨家自然会认错。”
    公孙泽觉得适为人虽然狡诈,但终究似乎并不说谎,细细琢磨了一番适的意思,又想了想之前所说的沛县万民众意的意思,点点头道:“若守城事毕,我还尚在,必穷此生完成此事。”
    说罢,便再行礼,与适相别。
    他这次与适偶遇,自有原因,原本他在守城堞,但是昨日忽然更换了人手,一部分小贵族被征召前往宫内。
    他们这些小贵族的家属,多在守城之前就被墨家带人秘密看守起来,以此防止他们投敌,宋公亲自下令许可。
    公孙泽心头颇为不满,觉得这是不信众人,他只觉自己便是家属不被看守,也一定会城破而死绝不背弃,心中不免对于墨家的手段更为不屑。
    “若君主仁义,又何必又这样的手段来约束众人呢?墨者只懂制度,却不懂仁义,这就如同只重视树木的枝叶也不注重树木的根基。”
    “若是能够劝说君主仁义,那么士必用命、民皆服从,大夫不生二心、上卿难有异想,这才能让天下安定。”
    “墨者却要用看守妻女的手段来守城,今日可用、明日奈何?难道不会让众人寒心吗?”
    他腹诽不止,又知晓这一次征召他们肯定也是墨家巨子的意思,叹息一声却又不得不去。
    他有自己的道德和认知,即便儒墨死敌,但在守城之前,宋公已经将守城之责交于墨翟,那么公孙泽也只能遵守墨家的命令:他心中很清楚,只不过因为墨家有君主的命令,所以自己遵守墨家的命令实际上只是在遵守君主的命令。
    待他步入宫墙,进入一处宅邸后,发现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和他一样打扮的士。
    在场诸人,都是低阶贵族,佩剑、自小有小块封地或是俸禄、脱产练习武艺,成为专职的武士。
    用武力作为封建义务,回报他们的上级。
    只不过庭院之内的士,并非都是宋公直属的,还有部分大夫和卿的下属士,不过看起来皆是上士,不少人公孙泽也认得。
    询问一圈,也不知道把这些人召集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如今正是守城期间,凡有召集也只能遵守。
    里面有吃有喝,虽然粗粝,但比起在城头还是要好了不少。
    几日后,越来越多的人被征召过来,进入到庭院内,严禁外出。
    守卫门口的,是宋公的心腹甲士和几名墨者,年轻的宋公陪同墨翟亲自出面,只说让这些人稍微等待,又说凡守城事皆交于墨子,让他们必要遵守。
    终究,国君的话还是可以说服这些几日内已多少不满的低阶贵族们,满腹的牢骚只等墨者来了再发泄。
    也有聪明一些的想到,或许这些人要被集中起来,做一些反击楚人的事情,心中不由不安。
    若是真的,很显然是准备让他们步战,因为集结到这里的人都是士,没有配属的御手和随从,并不能车战。
    他们不是不能步战,相反他们自小打熬武艺脱产练习,披甲步战的实力也远远高于那些徒卒农夫。
    很多时候,守城或是攻城到了紧要关头,都是他们这些士阶层披甲步战来完成最后一击的。
    他们上了战车是车士,下了战车一样可以依靠戈矛短剑冲阵。
    与那些徒卒不同,自小接受军事训练的士,若是被集中起来,可以比徒卒保持更久的阵型,但是纪律性上比起组织严密的墨者还是要差很多,单人能力上倒还算可以。
    又过了三五日,集中在这里的士已经有近百人,墨者的高层也终于露面。
    公孙泽抬头,发现适也跟随墨翟在一起,站在他的前面上首,心中大为不满。
    若墨翟站在自己上首,尚能忍受,怎么说传闻墨子也是子姓,也曾做过大夫。
    按周礼来讲,如果士死的时候仍旧是大夫,那么可以以大夫之礼葬,仲尼就因为死前不是大夫而导致终究以士之礼而葬。
    但墨翟既做过大夫,此时尚在,以士的身份那也可以站在众人上首。
    然而适只是鞋匠出身,却就在墨翟左右,站在众士上首,不由让公孙泽觉得当真是礼崩乐坏,毫无规矩。
    天下若无规矩,岂非大乱?
    他正要出言指出这不合礼的时候,门被推开,又有几人牵着牛羊走入,在场众人顿时发出一阵窃窃之音。
    牛羊可以作为祭祀,也可以作为出战之前的飨食,用来激发士气。
    当年宋郑交战,促成过弭兵会的华元就因为战前飨食少了车夫的,导致被俘。但也可说明,大战之前先以牛羊犒赏已是宋人的习惯。
    那些猜测他们要出战的人,忍不住发出嗡嗡之声,墨翟轻咳,身后几名墨者震慑威吼,叫在场众人停住嘴巴。
    墨翟道:“如今城外三十里,楚人正在割麦,因地就粮,便可围城更久。这是不能够被允许的。”
    话音刚落,便有人喊道:“那宿麦之法,还不是你们墨者弄出的?若是按照农正之术、神农故法,楚人又去哪里割麦?他们要割麦,还要等上许久,你们这宿麦倒是方便了楚人!”
    适冷笑一声,出面道:“你们为一国之士,却不能阻挡敌人在边城之外,反被楚人围城后再指责墨者宿麦之法,这难道不可笑吗?”
    “你们难道并不羞愧?这就像是齐之桓公饿死之前,以袖掩面认为羞于见管仲,难道按你们所言,桓公竟要死前责骂管仲生前没有杀死易牙竖刁吗?”
    “楚人长驱直入,你们却不能野战,按你们所言,国君让你们禄足而代耕,修炼射艺戈法,如今楚人围城,你们对得起你们的俸禄吗?”
    他怒斥之下,那些人不能反驳,公孙泽也对那些人颇为不满,心道:“适这话说的却有道理。我是瞧不上在场诸人的,既食俸禄,如今国都被围,正该羞耻!”
    他是君子,自然与人格格不入。
    反对墨家的道义,却又看不上这些碌碌无能之士,处在夹缝之间。
    如果羞耻也分等级,那么一定与义务相关。
    对于农夫,国都被围,他们并不用太羞愧,毕竟尚有肉食者。而肉食者无能,导致都城被围,出于之前享受的权力,也必然应该是最羞愧的那批人。
    待众人再次安静后,墨翟又道:“如今楚人围而不攻,城内也无反击,所以可以从容割麦。因而,这需要有人出城袭战,让楚人心惊,从而调集割麦之兵回防。”
    “楚人少一人割麦,便可让一人少支撑数月,最终还是对守城有利。”
    “宋公请我守城,一应事均有我负责,你们在这休整了数日,今日便杀牛羊以犒赏,出城袭战!”
    人群中传来一声嘲弄,问道:“墨者出几人?”
    墨翟很自然地回道:“三人带领,再无多人。”
    哄……
    众士哄笑,一滑稽之士起身弹剑而歌,只唱道:“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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