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苏州河码头,蒋宏生登舟起程,把周氏哭得跟泪人似的。
    周姨娘站在二爷身边,看着前来送行的众人,脸上越发笑得得意。
    哼,你顾氏再有狐媚的本事,也狐媚不到扬州去。
    蒋元航,蒋欣珊分站两旁,居高临下打量着送行的众人,想着父亲只带着他们兄妹俩上任,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顾玉珍冷脸旁观,神色未变,搀扶着伤心欲绝的周氏,目光似一谭湖水,深邃而平静。
    陈氏见那母子三人的德性,冷笑连连,懒得多看一眼,只回过头跟儿子、女儿说话!
    ……
    蒋府送走了蒋二爷,顿时清静无比。
    老太太因送行之日吹了冷风,染了风寒,卧床静养。两个儿媳轮流侍候,请安问脉,端茶递药,半个月方才无碍。
    顾氏既管着家,又照顾儿子,还得在老太太眼前侍候,无暇悲秋伤月。若得空,总有大嫂陈氏带两个女儿过来说话。别家都道妯娌难处,这家两人相处却是甚好。
    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这话果然不假。
    陈氏不喜周秀月,却对性子柔和的顾玉珍颇为欣赏。顾氏为人低调谦和,即便当了家,也如从前一般无二,又识得几个字,做得一手好女红。比着周秀月,陈氏只觉得百般顺眼。
    顾玉珍则因为女儿不在身边,看到两个侄女,心下欢喜,只当作自己女儿看待,但凡有些好吃好玩的,先尽着两个侄女,倒把儿子落在了后头。
    欣悦,欣愉自是能感受到婶婶的情意,越发亲近起她来。一时间,蒋府两房和睦相处。
    ……
    京城,月夜。
    猫儿胡同一座二进小宅院的桂花树下,一中年美妇神色哀伤,站立着久久不动。
    半晌,从西厢房走出一少年,轻轻给女子披上披风,并顺势搂住了女子的肩。
    少年低声哄道:“母亲,夜凉,快些回屋吧!”
    美妇难掩眼中伤痛,凄声道:“也不知你父亲如何了?”
    少年哄劝道:“二哥托人捎来的书信中不是说了吗,父亲回了祖宅,生了场病,现已全愈了。母亲不必为他担心。若实在放心不下,悄悄递个信也不是不可以。”
    美妇摇摇头道:“不用,这些年他为我,为我们徐家,付出太多。这个时候离得他越远,他就越安全。”
    少年拍拍美妇肩膀,轻轻叹出一口浊气。
    母子俩静静的站立片刻,搀扶着回了屋子。
    ……
    蒋欣瑶现在的生活及其有规律。
    上午跟着老爷子写写字,看看书,听听课。下午跟着绣娘,学女红。读书写字,不在话下,这女红可要了蒋欣瑶同学的小命。
    对于前世连颗纽扣都钉得东倒西歪的人来说,要在锦布上绣出鸳鸯戏水,花鸟鱼虫,就如同小学生去参加高考,那是赶着牛车拉大粪——送死。
    原谅欣瑶同学刚刚说了粗话。因为她觉得自己要再跟那块布较劲,很快就会七孔流血,气绝而亡。
    当然,这也不能怪小欣瑶,要怪就怪老天爷,在她脑子里什么都装了,唯独没有装针线。更何况,人生如何能十全十美?总有些许遗憾,她蒋欣瑶总不能把把刷子都行。
    所以当李妈妈第十次偷偷进屋,只为看看小姐忙活了半天,有没有绣出一片竹叶时,蒋欣瑶忍无可忍,把手上的针线往几上一扔,对坐在她面前,正悠闲的喝着茶水,吃着点心的绣娘宋芸叫苦道:“宋姨,我是官老爷下轿了。”
    宋芸面无表情道:“怎么说?”
    “不(步)行!宋姨,我不想学了,家里有绣娘,哪需要我学这个?再说,我也没这天份啊!”
    宋芸优雅地吃完最后一口点心,喝了口茶漱漱嘴,掸了掸衣袖,慢慢站起来,扑通一声,直跪在蒋欣瑶面前,哭得惊天地泣鬼神。
    “小姐啊,你要好好学啊,你不好好学,老爷就要扣我工钱。我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都指着工钱过活啊!小姐啊,你这是要逼我去死啊!我死了不要紧……”
    “你死了不要紧,你那八十老母,三岁小儿可就活不成了!我说宋姨,能不能换个方式,好歹也说些新鲜的行不?”蒋欣瑶扶起宋绣娘。
    宋绣娘,全名宋芸,今年三十,青阳镇人。因丈夫早逝,带着婆母、小儿以刺绣为生。只这婆婆今年五十有五,三岁小儿如今也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小子。
    “小姐,既然要听新鲜的,宋姨我今天就讲些新鲜的给你听,听完了,小姐若还是不想学,我自到蒋老爷面前分说去!”
    宋芸见欣瑶油盐不进,决定使出杀手锏。
    蒋欣瑶一副息听尊便的样子,即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小姐啊,你知道女人这辈子图个什么?无非就是嫁个好人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这饭啊,也不是人人都吃的好,总有那命苦之人。我就是那苦命之人啊!”
    蒋欣瑶见她又嚎上了,心下很不以为然。
    宋芸咬咬牙,又道:“从小我就是个坐不住的。我这性格,小姐是聪明人,这两天也能看出不少。我十五岁嫁到刘家,孝敬公婆,侍候丈夫小姑,两年后生下恒儿,就是我家那皮小子。刘家有几亩薄田,在青阳镇上有个成衣铺,我啊,委实过了几年舒心日子。”
    欣瑶慢慢被吸引了过去,当下静心凝听!
    “有一年铺子招绣娘,来了个手艺特别好的**,长得也清秀。她绣的衣裳,总能多卖好几文钱。这一来二去,跟我家那口子勾搭上了,就想纳她进门。我不愿意!”
    欣瑶忍不住截了她的话,问道:“芸姨,你为何不愿?”
    宋芸轻叹一声,红了眼眶道:“他成亲那会指天发过誓,说这辈子只跟我一人过活,只对我一人好。可是没几年,就全变了,你让我怎么甘心啊,小姐!”
    欣瑶摇摇头,心道不甘心又如何?
    “他说这**人长得俏,手艺也好,铺子离不了她,怕留不住人,纳她是最好的办法。我死活不同意,他就带着**住在铺子不回来。家里两个老的也不给我好脸色看。我心一横,不就会绣几朵花吗,老娘我学。我这手艺就是那时候学出来的。”
    宋芸看着自己一双手,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我到铺子找他,告诉他,那**能做的,我也能做。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说:‘你看看你的样子,再看看你的手,你这双手,跟她的手能比吗。’”
    欣瑶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宋芸粗糙的手,心疼的看着她。
    宋芸终是忍不住,擦了把眼泪:“我在他们家,老妈子一样侍候一家人,累活、苦活抢着干。人老了,手粗了,他倒嫌弃起我来了。哎!我也就想通了,这男人啊,喜欢你时,把你当个宝;有了新欢,看你一眼都是多余。我心一横,带着儿子回娘家住,自己做活养活自己,谁的气也不受。”
    蒋欣瑶心里为宋芸竖起了大拇指。君若无情我便休,世上能如宋芸这般绝决的女子,恐怕也不多!
    “要说这报应啊来得还真是快。没多久那**卷了铺子所有的钱,跟个外乡人跑了,铺子也被她偷偷卖了。我家那口子当下就吐了血。小姑哭着来求我,我二话不说,拉着儿子就回去看他。瘦得皮包骨头没形了,几个月他就去了。”
    宋芸眼中的泪意一闪而过。
    “我公爹在儿子去后一年,也跟着去了。婆婆一病不起。我当了家里能当的东西,给婆婆看病。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给人做绣活。两年后,还清了债,这个家才算缓了过来。”
    欣瑶拉着宋芸的手,心中酸涩难当。
    宋芸耸耸肩,自嘲一笑道:“小姐啊,这男人要变心,是财到光棍手——去无回头啊!我们女人活得累。命好的,找个靠得着的男人吧,还得看着他的脸色过日子,日子久了,指不定哪天就变了心;命不好的,那日子就更不用说了。”
    欣瑶轻轻唤道:“宋姨!”
    “有道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谁都不如靠自己。现在想想,多亏得当时我要强,非要跟**比比高下,争这口气,没日没夜的学针线,如今就靠着这门手艺,才活了下来。”
    宋芸反过来把欣瑶的手握在掌中,悠悠道:“小姐你命好,托生在这样的家里。但终有一天,也要嫁人,也要看人脸色过日子,婆家一看你这手女红,那是要低着头看你的。再说了,男人的贴身衣物总不能指着其它女人来做吧。我当时就是看着那**做的衣服他贴身穿着,才知道,这男人不会回头。”
    蒋欣瑶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宋姨,就凭你这股子劲,你的日子也不会差。就是手再粗糙,也还能找到知你心的人。我跟你学,不是为了要给男人做衣裤,也不是想让别人高看我,是因为我喜欢你这样敢作敢为的女子。”
    宋芸不好意思的讪笑道:“小姐把我讲得,像朵花一样,我啊,不求什么知心人,只求不憋屈的过日子。人活一世,能快活几个年头?宋芸我有一日快活,便快活一日,凭本事吃饭,我谁的脸色也不瞧!”
    李妈妈在旁,听得直抹眼泪。
    自此后,蒋欣瑶一心一意跟着宋姨学女红,一日三个时辰,再苦再累,从无二话。
    没过一两个月,便有长进,至少帕子上绣的梅花是梅花,竹子是竹子,喜得李妈妈每次看到宋芸,就似看到偶像般激动。
    蒋老爷听闻后,抚了抚花白的胡子,对着蒋福说:“我这孙女,虽痞赖了些,心性却是坚定,只认准的事,必有所成。”
    蒋福听了,无声的翻了个白眼。心想,老爷哎,你是不知道你这孙女,那可是一肚子坏水。我这几十年的道行,可就算栽在她手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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