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卫觎道,“我也问你借个人,龙莽,将帅之才,待豫州事完,我想带他去兖州。”
    簪缨有些出乎意料,小舅舅向来眼高于顶,没想到他看中了龙莽。
    她对卫觎一向予取予求,却头一次生出肉痛之感,因为她想放龙莽在豫州,亦有大用。
    她笑道:“这下子阿兄高兴了,他就想跟着小舅舅去前线杀敌。”
    卫觎默了下,暗暗点她:“此事须经你首肯,所以我只说借。阿奴莫忘,你资助了乞活军,是他的义妹,也是他的东家。你也是我的东家。你尽可要求我们行事,无需迁就。”
    簪缨听到这个,可精神起来,俏目轻睨:“小舅舅哄我,你自己说,我要求的事你听吗?”
    卫觎见她没懂,便罢了,避重就轻:“无事了。”
    簪缨悻悻,也不敢当真多招惹他,起身一步三挪:“那我走了。”
    卫觎垂眸
    。
    “我真走了。”
    卫觎嘴角终是浮起一点无奈之意,“杜掌柜说后日是结义的良辰吉日,你若高兴,到时我为阿奴主持。”
    簪缨眸中果然泛起笑意,说一言为定,这才满足去了。
    结拜的前一日,龙莽找到簪缨,还有些不敢信能这么顺利:“大司马当真不反对?”
    簪缨奇怪道:“这不是早已说定了吗,是我要与大哥结义,他岂会驳我?还夸赞大哥英勇来着。”
    不过她也与龙莽约法三章:第一,结义后乞活军不可以倚仗唐氏的名头,肆意挥霍,欺凌弱小;第二,他和卫觎都是手里有家伙事儿的,但乞活军到何时也不可与卫觎争锋,做出与北府军对立之事。
    第三嘛,簪缨还没想好,想到了再补。
    龙莽听了就笑簪缨外向,认了哥哥也不向着他。这两条却也与他不谋而合,爽快应下。
    于是在次日良辰,驿馆中祭牲供香,卫觎当中主持,龙莽与簪缨举香,上拜黄天下酹后土,结为异姓兄妹。
    簪缨此日穿一身青绛色三绕曲裾,头发简单绾成高髻,发上戴的是卫觎的那只墨玉兽首簪。
    她在每一个人生重要的日子,所戴的皆是此簪。当初及笄是,去傅氏祠堂自除名籍是,结拜认兄也是。
    而每一次,小舅舅亦都陪在她身边。
    走礼的过程中,她听着小舅舅沉静的念赞声,忍不住瞄了他几回。
    等到礼毕,龙莽哎呀妈呀一声,抖搂裤角站起,一家人不见外道:“可算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大司马结拜呢!缨,老哥知道自己长得不周正,可也不用这么嫌弃吧。”
    卫觎听到浑不吝的打趣,不动声色,深沉流转的眼波往簪缨脸上刮了一下,仿佛拿指头在脸上羞她。
    簪缨耳根微红,嗔道:“阿兄!”
    龙莽早看出这两人间有些形影,倒也知趣不问。没容簪缨羞窘多久,他敛起玩笑的神色,转身向卫觎抱了个拳:“大司马,妹妹,有一事我要告诉你们。”
    簪缨见他神色有异,便问何事。龙莽道:“就在我第一次围蒙城那日,有个断臂男子来庄子上找到我,凤目俊脸,年在弱冠左右,自称是之前的东宫太子,说要找我合什么作……”
    簪缨蓦然屏住呼吸。
    卫觎亦侧目。
    龙莽继续道:“我当时自然不信,只当是个疯子。可是后来捆了他,检查他断臂伤口,确是枪槊强力撕开的痕迹,又与坊间传闻对上了。”
    簪缨压住颤抖的掌心问,“那人跟大哥说了什么?”
    她心中想着,若那个人真是带有前世记忆的李景焕,他又不找别人,偏偏来找素不相识的龙莽,很可能说明龙莽便是前世的新安王。
    可李景焕不是在建康被看禁了吗,怎会来到豫州?
    龙莽看看卫觎,又看看簪缨,抹了把脸道:“他说,让我假意率乞活军投诚大司马,在帐下效力。大司马身患恶疾,活、活不过两年……届时叫我揭竿而起,攻进建康,他这李氏宗亲愿意做我手中筹码,做出禅位之象,令我名正言顺,他只要做个无忧安乐的太上皇。”
    第105章
    这口气着实不小。
    大江南北都流传着卫觎身患怪疾, 每逢十六便暴虐嗜杀的传言。可除了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北魏君卿,谁敢诅咒他活不过两年,谁又敢公然教唆流民造反?
    “饼画得不小, ”卫觎忽的低嗤一声, 轻勾住簪缨冰凉的指尖,“别信。”
    他一向知道簪缨对他身体的紧张胜过他自己。
    同时簪缨也去拉他的手, 仰头道:“小舅舅别信他的。”
    二人目光相对,卫觎便笑了。他这条命再怎么朝不保夕, 也轮不着一个无能小儿指手划脚。
    簪缨所知却比卫觎更深一层。
    她联想到前世反军攻进建康宫城的光景,细看一眼义兄的脸, 藏住心绪, 又轻扯了扯卫觎的手,想到第一个疑点:
    “石子冈是你的人在守, 废太子岂能逃脱?”
    卫觎道:“我留的人, 只为看守着他亲手替庾氏了结, 此前不许他母子二人自尽, 此后便归队复命。哪能浪费在看管废人身上。”
    算时间,就算京口那边真有消息传到兖州, 他已在来豫州的路上, 错过了也未可知。
    簪缨颔首低说:“那也不必猜,当面认一认就清楚了。”她转问龙莽:“人还在吗?”
    龙莽被他二人一应一和的默契看傻了, 他原本做好了阿缨质问他为何不早说的准备, 没想到阿缨分外平静,心里反而愧疚起来。
    他忙点头说:“早捆起来了,现还在萧城的庄子里。你想见, 我这就提溜过来。”
    顿了顿, 他坦然承认自己的私心:“妹子, 我之前不说,是对大司马小人之心了,是我不地道。你与大司马,莫怪……”
    “大哥不必多言,这都没什么。”
    易地而处,簪缨不觉得龙莽藏私有何不对。是人哪能不自私,尤其听到这种惊天秘闻,犹疑是再正常不过的。
    她当即请兄长将那人蒙眼捆住带来。
    龙莽去后,簪缨慢慢地转身面对卫觎,假装撒娇地捏住大拇指与食指,比在柔媚的眸尾旁边,“小舅舅,你可以回避一下下吗?我想自己处理。”
    她不怕别的,只怕那人若真是李景焕,会泄出他是重生之人,那么她的秘密也会跟着不保。
    小舅舅好像会包容她的一切,但若知道她是死后复生的,涉及怪力乱神,又会如何看待她?
    簪缨不想让他看她的眼光发生变化。
    “红衣小菩萨,也有避人的事吗?”卫觎捕捉到女子眉眼细微处的烂漫,忍不住逗她一句。
    说罢方觉习惯成自然,今日不同往日,他不宜再这样没分寸,招她误解。
    他蕴然收了笑,不问缘由,“行,你自己看着办。有事只管找我。”
    簪缨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正一正发间的墨玉簪,后知后觉,“他怎么也听说那风传了……”
    那个绰号出现在和尚口中,她只觉讨厌,可被卫觎嗓音低沉地这么唤,簪缨心里却沁出一股甜丝丝的羞耻。
    她绣面粉润,咬唇低头。
    ……
    李景焕被关在一间地窖里。
    仲冬的菜窖阴冷潮湿,泛着一股储菜的呕味。梯顶木板盖的缝隙洒下稀薄光线,落在李景焕苍白木然的脸上。
    他的头一直在疼。
    自从记起前世完整的记忆,他的头疼就再也没好过,日以继夜,如锥刺骨,仿佛应验着前世他发下的那道雷殛加身的毒誓。
    而这些日子一闭上眼,他眼前便是自己用刀捅进母后身体的那一幕。
    血,手上都是血……
    他在石子冈结庐而居的日子,眼睁睁看着他的母亲日复一日在地上爬,口中发出汪汪喊叫,那
    些奉卫觎之令看守在破庙外的人,严格遵照卫觎的意思,每日只给母亲喂剩饭溲食。
    他看着母后每次都含泪吃完,眼睛不敢看向他;
    他看着她腰上的那条狗尾在她皮肤上不断腐烂发脓,却甩之不去。
    李景焕终于意识到,卫觎的心何其恶毒。
    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卫觎说的没有错,只有他能帮着母后解脱。
    他实在看不下去,也忍受不了,于是就借了北府卫的刀,亲手擢入母亲的心窝。
    当时那些看着他的守卫,像在看一口畜生。
    没错,他是疯了,被卫觎逼疯的!母亲固然对簪缨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他亦承认,他亦不惧以命来偿,可卫觎分明可以给他们母子一个痛快,为何要用这种下作狠毒手段!
    卫觎既留了自己一条残命,李景焕偏就不想死了。他落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又如何,上辈子,卫觎的寿数还没活过他。
    李景焕记得,前世,二十万叛军渡江兵临皇宫,提出以簪缨作交换。然簪缨死在和谈的前夜,大晋皇城终究被破。
    他命人打探出了新安王的底细,知他名为龙莽,原不过是濉水一带的乞活贼首。这样的人,却目中无人地带领护卫踏入宫殿,手中长刀指向他龙袍,戛声狞笑,问他还有何遗言。
    李景焕注视那个一脸狼顾之相的男人,只问了一个问题:“为何是你领北府军杀入京城,卫觎呢?”
    “将死之人,问题恁多。”新安王居高临下地注视他,“告诉你这黄毛小儿也无妨,大司马对本王有知遇之恩,纳我入麾下,教战法,杀北胡。可恨他妈的贼老天,妒损英杰,大司马半年前已伤逝,只是秘不发丧,临终前此公将北府军托付在我手。我若不反了这狗屁倒灶的世道,岂对得起他?”
    “秘不发丧、秘不发丧……”李景焕若哭若笑地重复,他登基以来一直惧怕的心头阴霾,食不知味寝不相安的心腹大患,竟然已经死了!
    “为何讨要阿缨……”
    “大司马临终前,放不下的就是这个人。逼我立重誓,定要找到此女护她一世。”
    新安王说着又骂出一句,“还是被你们给祸害死了!”
    李景焕心如死灰闭上眼。
    是啊,阿缨死了,她到死都不曾原谅自己。
    若早知晋室将亡,他何妨宁死拒敌,守着阿缨与她共死生,临死前也让她念他一点好呢?
    “让朕与阿缨同葬。”李景焕引颈待戮地闭上眼,说出最后一个请求。
    “做梦呢。”头顶响起轻蔑的啐声,手起刀落,他陷入黑冥,再无知觉。
    ……
    所以这一世,李景焕决定直接去找声名还未显的龙莽。
    他选在父皇寿宴之日动手,看中的正是此日四方使节汇入京城,坊间庆贺,鱼龙混杂。

章节目录


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书屋只为原作者晏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晏闲并收藏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