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觎的自负,帮他免去了最难解决的守卫问题。他向亡母叩头三下,取下她颈上的黄金狗链做盘缠,不敢信任任何从前的相识,独自混出京城,隐藏姓名扈了健仆,直接来找龙莽。
    李景焕知道单凭一张空口白牙,想说服龙莽难如登天,可他已到穷途末路,一条性命何足惜之。
    况且凡是这种身怀逆骨的草莽枭雄,都生有一副不甘久居于人下的心肠,他以名相邀,以利相诱,未见得不能成事。
    至于已经绵延十几代的李氏江山,左右已非他囊中物,而父皇对他已经绝情,他对那个漠视他母子生死的男人也已失望,拱手让人,又有何不可。
    他就是不能让卫觎好过。
    他要让卫觎前世委以重任的猛将,这辈子从一开始就带着不轨之心去投奔他,图谋他。
    他还要找机会寻到阿缨,告诉她,卫觎不过是个
    短命鬼,不值得她掏心掏肺地追随……
    头顶的木板突被撬开。
    陡然射入的光线让李景焕猛地一眯眼,耳边只听有人跳下来的响动,他未等睁眼,眼前已被一条黑布勒紧,旋即被五花大绑,提了出去。
    “尔等要带我去何处……唔……”
    他的嘴跟着也被一团破布堵上,李景焕很快感到有一阵冷风扑面,而后上了一辆马车。
    不知颠簸周转了几个时辰,又有人将他拽下马车,他断着一臂,平衡不稳,跌跌撞撞被带着往前。
    李景焕眼不能视物,直到被扔在冰凉的地面上,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在一间屋里。有人扯出了他口中的破布。
    李景焕等了半晌,听不到有人开口,他索性直言:“阁下带我来此,何意?”
    他不知在他面前一丈外的胡床上,正大马金刀坐着一人,正是他心心念念要共谋大业的龙莽。
    更不知在龙莽坐位的屏风之后,簪缨便坐在那里。
    簪缨在看见来人的第一眼,便确定,这张脸纵使蒙着眼睛,不是李景焕又会是谁。
    几案上传来叩指一声响。
    龙莽听了暗号,心便了然,同时也暗暗心惊,他那个破庄子里还真飞来个落架的凤凰。
    他清了清喉咙,按照他妹子之前教他的话,开门见山问道:“你自陈是废太子,真不真的,倒也无从追究。只是你如何肯定,我去投大司马,他定会纳我?”
    李景焕听出了这人独特的粗戛嗓音,正是龙莽。
    他经历前世之事,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感到对方已经动心,粉饰敷衍道:“大帅英勇神武,非凡俗人,卫氏在北御敌,正缺猛将,岂有拒才之理。”
    龙莽道:“那你如何肯定,他活不过两年,又说什么他死前会将兵权交付于我?这岂非天方夜谭!”
    簪缨在屏风后微微捏紧掌心。
    李景焕越发从容,“大司马身患恶疾,这是谁都知道的事,莫看他如今威风逞强,很快便是强弩之末。此一桩我以命担保,他两年之内不死,你只管取我头颅。大帅但去投名,凭阁下雄风,锥处囊中,想不展露头角也难!大丈夫生于世间,当立不世之功,去搏一个机会,又有何损失呢?”
    龙莽哼笑,“这样说来,你便是无用的了,我一刀砍了你,再去投诚,也无损失。”
    李景焕的后脖颈子上忽然爬上一片冰冷的寒粟。
    那是前世他做了此人刀下鬼留下的阴影。
    “大帅如何短视?”
    李景焕冷声应对,“他朝大帅若有登极一日,四方诸侯未必心服,我身负李氏血脉,眼下虽落魄,说出的话仍叫做正统名顺,可帮大帅出力。何况,”
    他微微放低声音,“大帅恐怕不知,自我晋朝南渡,百事仓急,连传国玉玺都未能带到江左,流失在攻入洛阳皇宫的胡蹄之下,又被几族匈奴争夺,至今无踪。
    “南朝如今用的玉玺,是定国后仿制而成,制式纹样,我知之甚详。他日大帅御极至尊九五之位,自有用得着我处。”
    簪缨在屏风后听着,又惊又怒,嘴角泛起连连讽笑。
    她好像从不曾真正认识过此人,未能料到,李景焕明知龙莽是前世灭他家国之人,竟还能委屈求全地讨好谄媚于他。
    宫里的玉玺是仿制,她之前也有耳闻,这也是北朝一直嘲笑南朝皇帝为白板天子的原因。
    但是由李景焕自己出口,簪缨荒谬绝伦地想:李氏的气数是不是真要尽了?
    前世她但凡能走出宫闱,自己都想助叛军起事,还轮得到他将唐氏家财胡乱挥霍一空!
    簪缨越想越气,气极之外,又有一种深重的惘然。她让义兄用话套他,从李景焕的字里
    行间,已然推断出,她之间一直不敢深想的那个猜测,是真。
    前世的小舅舅,真的死于她之前。
    因为龙莽前世与她并无交集,当时她也已身无分文,没有利用价值。龙莽点名讨要自己,只能是小舅舅临死之前托付于他。
    上辈子,他们甚至都未见过面啊。
    簪缨眼前的视线朦胧如雾。
    她至死不知卫觎曾试图救她。
    他临死还在惦念宫里的那个小豆丁。
    龙莽听了李景焕不要脸的话,同样被这天潢贵胄的无耻程度震惊了。
    他妹子一共让他问这人四个问题,他已问过三个,缓了缓神,接着问:“嘿,你真杀了自己亲娘?”
    李景焕猝然一怔。
    这个问题不在他预想之内,他心中拧劲作痛,头痛随之加剧,面上阴沉之色一闪而逝,咬牙道:“干你何事?”
    同时李景焕心中隐觉奇怪,龙莽远在豫州民间,不该知晓此事……
    簪缨已经站起身。
    她想知道的都已得到答案,余下的,也懒得再套话了。
    因为这辈子的走向已经与上辈子不同,她既然能改自己的命,也定能改了小舅舅的命。
    李景焕说的那些事,通通不作数。
    她走出屏风,向龙莽微一点头,厌恶地俯视李景焕一眼,便向外走。
    不对……反绑双手的李景焕被蒙着眼,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
    忽然间,他闻到一缕隐幽的香气飘过身侧,同时头颅之痛加重百倍,如雷霹电雳,难以忍受地低呻倒地。
    “阿缨,是不是阿缨……”本着一种说不出直觉,李景焕一刹坠入地狱之中。
    阿缨如何会在此,若方才的话她都听见……
    “姓龙的!你和阿缨——”他以头抢地,本能地向那缕香味膝行。龙莽一脚把他踩住。
    咫尺之间,擦肩之近,他亦够不到女子一片裙角。
    簪缨漠然而出。
    “这小孬种,犯什么病呢。”龙莽叫手下把人制住看好,跟着出了耳室,问簪缨的意思,“杀不杀?”
    簪缨想到李景焕关于玉玺之言,心念模糊一动,“这个人,我便交给阿兄仔细看守了。关好他,每日给他少量食水,眼布也不必摘,也不用与他交谈,保证留口气就行了。”
    杀他,是过于便宜了他。
    说不定有一日,他真会有点用处呢。
    龙莽痛快应下,随口道了句,“只是瞧着他好像患有头疾,这么下去,估计要疯啊。”
    “头疾?”簪缨模糊忆起上一世,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李景焕发了个不走心的毒誓。
    “那不正好活该。”
    -
    卫觎房中,他倚窗默立,捻着手中一粒温润的东珠耳坠,微微出神。
    狼拱在他膝头,用尾梢轻蹭他的腿。
    “现下知道讨好主子了?”
    卫觎说到一半,自觉话语含酸,莫名一会,拍拍狼头。
    正这时,房门突被推开。
    敢这么没规矩的也就一个人,卫觎在门响的瞬间藏起手心的东西。还未等他开口,有颗小脑袋当头撞进他怀里,人已被两条软乎乎的胳膊缠住。
    “阿奴?”
    “小舅舅别动,”埋在他怀里的女孩声音闷闷的,“我就抱你一会儿。”
    第106章
    传旨内官将卫觎身在豫州的消息带回皇宫, 朝廷震动。
    唯恐卫觎滞于豫州不去,太极殿不敢延宕,三省紧急会集商讨, 还是不得已顺其心意,裁去了刘樟的官帽子。
    新任的豫州刺史, 则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中书省示诏, 由荆州刺史谢韬暂代, 遣其子谢止出任蒙城所在的阳平郡, 命为太守。
    谢韬总督荆州军政, 对豫州事务只能遥领,而此时其子做阳平太守,却是实职。有了家族这层关系, 便意味着谢止这个官位的份量,重于州中其余五个郡太守,豫州实际上管事的一把手,便是这名才二十岁出头的谢氏二郎。
    簪缨也不曾想到,来豫州赴任的会是谢止。
    她随即接到了卫崔嵬寄来的书信,在信上得知, 伯祖公在朝堂上最初推荐的的确是谢二郎, 但这是虚晃一招, 他老人家深知皇帝忌惮世家, 不会让两个重州的刺史都姓谢, 真正想推举的是太傅顾沅的次子顾徊。
    顾徊虽与父隐居山林多年, 却博学广洽,颇具清望, 且顾氏一心为公, 由顾二郎出使豫州, 可平衡局势。
    然而王丞相极力推荐自己的门生马昶,同时规训尚在闺中的女儿侄女,似有欲与太子李星烺结两姓姻好之意。
    李豫平生所忌,便是世家二字,哪里能让王氏继南朝第一世家外再成为外戚,便佯作不知此意,有意让顾徊出任豫州。
    谁知就在政令下前,顾徊突然摔马伤足,不能行走,需卧榻静养。
    这一摔来得离奇,皇上本就忌惮王氏,如此一来更添疑心,所以最终的人选就阴差阳错地落在谢止身上。
    簪缨看完信,将信纸递给身边的卫觎。
    她看其脸色,轻道:“伯公在信末,挂问你好昵。”
    卫崔嵬明知卫觎在豫州,却把信寄给簪缨而不是他的亲子,怕的就是卫觎见了信不等看,就一把撕了。
    卫氏父子的龃龉,源于当年卫皇后被后宫妃嫔攻讦而死时,卫崔嵬没能强硬面圣质问分明,又拦卫觎和建康几大世家硬碰,卫觎便恨他无为懦弱,不配为人父,此后孤身离京,断了父子情义。
    心结年深日久,越发成了死结。
    卫觎眉锋清冽,目点漆光,接信后,他忽略那一手遒逸好字,只看前段公事,看过了便随手撂下。

章节目录


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书屋只为原作者晏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晏闲并收藏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