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小郎恁客气, 喊你过来是随意吃点粗饭,竟还提恁大只山鸡来,可再不准许这般了。”
    山里头终日跑跳的鸡长得并不肥硕, 可十分精神, 肉质紧实,香得很。
    张氏接着祁北南拿的山鸡,嗔怪道:“山鸡不好得,你还巴巴儿的送过来。”
    “我本是要厚着面皮儿空手来, 只是我萧叔,恰下了山来。他听我要来里正家里吃饭,说在村子里头总受着里正照拂, 也没旁的谢的, 就唤我把山鸡拎一只来。”
    “这说的哪儿的话, 就该空手来才好。”
    赵里正面上肃着, 可心里头听上这些话却美得很。
    “萧大郎下山来了, 怎不喊他过来一块儿吃顿便饭, 整好我打了一角子小酒没吃。”
    说着, 赵里正便喊他的长工, 要去把萧护喊来。
    祁北南连阻了去:“外头雨兮兮的,萧叔才从山里回来且有得收拾, 要再带着小宝出门来也是不便。”
    先时赵家喊吃饭时萧护不在家,倒是也说了一声让全家都来。
    祁北南问了萧护来是不来, 他言要去庄子上,看那头的新庄头还要不要山货。
    赵里又说了几句, 也教祁北南给推了回去, 见此他也只好作罢,言下回定然要喊萧护一同来。
    “走, 去屋里吃茶。还在屋檐下站着作甚,风口上怪是冷。”
    赵光宗见着祁北南欢喜:“且还要一会子功夫才吃饭。”
    赵里正笑道:“是是,你俩小子最是要好,去说话儿吃茶去。”
    祁北南笑道:“好。”
    “这是村南头茶园子的新茶,前儿个那头的东家喊手底下人送来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赵光宗热络的给祁北南倒了茶汤:“你要吃得惯,包一斤回去吃,东家忒大方,总送上许多来。咱家一年都够吃了!”
    祁北南见茶汤纯净,毛尖儿发新,他端起盏子吃了一口:“竟是这般快就制成新茶了。”
    赵光宗道:“是咧,今年茶园子的茶长得早。”
    新茶味道回甘,鲜爽,倒是比他随意放在家里吃的粗茶要好。
    祁北南吃过的茶多,但不是挑剔之人,好的次的都能吃得下。
    他瞧赵家用的茶盏子是齐套的黑釉盏,虽盏子粗易了些,是民窑出的盏。
    可于农户人家来说,能拿齐套的盏子吃茶,足见也是爱吃茶讲究之人了。
    他赞了这新茶几句,吃了两盏去,就闻见灶屋那头传来的炒菜香味,快到饭点上很是惹人。
    赵光宗见祁北南望了灶房一眼,凑上前去道:“不是我吹嘘,你今儿个可是好口福。”
    祁北南看向赵光宗:“我来你家里吃饭,自是好口福。”
    “我不是说这个。”
    赵光宗扬起眉毛:“我爹今儿为着喊你吃饭,还特地去把我小表叔唤了来烧菜。他可是个灶郎,手艺好着咧,十里八乡的人家办席面儿都请他去掌勺。”
    祁北南进来院儿就瞥见灶里有个不识得的生人,没好多问,时下听赵光宗说,不由得问道:“你这小表叔姓甚?”
    “姓蒋,咱村里人都唤他蒋灶郎。”
    赵光宗道:“咋的了?”
    祁北南眉心一动,当真不想这般巧,蒋夫郎竟是赵家的亲戚。
    这些日子虽没少打听灶人的事儿,可还没得见过人。
    他拍了赵光宗的手一下,道:“我去见识一二你小表叔的手艺可行?”
    赵光宗好笑道:“这有甚不行的。”
    于是两人一兑儿钻进了灶屋去。
    平素里掌着自家大锅小灶的张氏这当儿也退居到了灶下,只有烧火的份儿。
    只见那蒋夫郎,生得一张长脸,眉骨高,怪是有些严肃的面向。
    他做烧菜掌勺这一行,不想身形竟是还瘦瘦高高的。
    这当头上蒋夫郎正在炒菜,锅里烧得辣,半勺子猪油膏下锅去化开。
    他掌心悬在油锅面上试了试温,旋即便将一把教人分辨不清的香料丢进了锅里,顿时灶屋里便喷出一股香味来。
    切花儿的猪肚进锅,软塌塌的猪肚条立便泡胀起来,锅铲在蒋夫郎手里耍得生风。
    “饿了吧,还有俩菜就好了。”
    张氏见在门口走不动道的两个孩子,道了一声。
    “嗅着香味儿实在是忍不得就来了,瞧瞧是哪个师傅手艺这般的好。”
    祁北南道:“本是不饿的,这般馋虫也都爬了出来。”
    张氏笑着同他介绍了蒋夫郎。
    几句话的功夫,蒋夫郎已经把菜起了锅,他瞅了祁北南一眼,并没有说话招呼,只是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示意是瞧见人了。
    祁北南想,这蒋夫郎果真与秦娘子说的一般,是个不多热情的人。
    不过人各有性儿,有人热络,自有人冷淡。
    若人人都一般,那还有甚么意思。
    他就厚脸皮儿的守在灶屋上,听得哒哒哒的一串富有节律的切菜声音,见着蒋夫郎炒了菜,做了汤。
    这蒋夫郎做菜,不疾不徐但格外利索,干甚都井井有条,只他一人掌着灶,也不会东一趟西一趟的。
    据祁北南的经验,这是十分有信心,对一件事胸有成竹才会如此。
    且有一点不得不说的是,蒋夫郎还很爱洁净,做了好几个菜,那灶上也不见汤汤水水,盆叠散乱。
    他一头做菜,一头便将用的物拾简了回去,一张擦洗的布帕,时不时的过着灶台。
    夜里,满当一桌子的菜。
    炖得有干菇子乌骨鸡,炒得有蒜苗猪肚脍,蒸得有肉糜蛋羹,豆腐莼菜汤,烧得一尾浇着金汁的鱼。
    菜样比寻常人户过年吃得丰盛还好。
    祁北南挨着赵光宗坐,一头坐的是赵里正。
    “打头一回见你,我便觉着喜欢,不想竟是早就得了安排。光宗若不是得遇你,不知还得受那老东西磋磨多久。”
    赵里正拉着祁北南说道:“前些日子忙着那些个烦心的事儿,也不得空好生谢上一谢你,这朝才喊了我表兄弟过来帮忙做上两个菜喊你过来亲近亲近。”
    “里正说这些话叫我怎好意思,我乍来村里头,甭说谁人,路也不识得一条,亏得里正心善不嫌我麻烦,否则那日还得在村口上受冻。”
    祁北南道:“与光宗,也没帮上甚么忙,里正却还这般瞧得上我,请将蒋灶郎来做菜。”
    张氏与祁北南夹着菜:“你这孩子就是会说话,又客气。”
    “往后你就把此处当做你的家去,光宗便是你的笨兄弟。”
    祁北南笑:“里正与张娘子若不嫌我,我面皮厚,定是常来。”
    赵光宗闻言欢喜,俨然是变做了个布菜的小仆般,不停给祁北南夹着菜,言说哪个菜好吃,只怕他不好意思伸筷子去。
    那蒋夫郎一直不曾开口说话,只眼儿瞧着桌子上的人。
    心想他表兄弟一家待这小郎当真是热乎得很。
    祁北南一一都吃尝着,恁些个菜,不光是做时闻着香,吃着味道也香。
    市井菜油足料大,最是送饭,要想吃饱,还得瞧这般菜式。
    他往昔一步步从布衣之身居往庙堂之上,菜席也翻天覆地的变。
    到头来,最喜吃的还是家常市井小菜,大宴虽精巧且所费精力与钱财之大,可味道却并不见得好。
    名流宴席,要的是个排场,是讲究,满足的是心头与精神上,反而降低了些对味道的要求。
    祁北南见了人,尝了菜。
    原本向秦娘子打听了灶人以后,心头就起了些意要拜寻蒋夫郎,不想这倒是机缘巧合了,心中更是定了些主意。
    只是蒋夫郎自上了桌便未言语过一回,端着饭碗静的吃着饭,桌子上的赵家人越是对他欢喜亲热,倒是愈发衬得蒋夫郎冷冷淡淡的。
    祁北南本想借着这好机会与蒋夫郎认识一二,竟还没得机会搭上话。
    于是他只能自寻了话与他搭腔:“这蒜苗猪肚脍当真是好,脆而不绵口,听闻对火力的掌控最难,蒋夫郎手艺了得。”
    蒋夫郎见状,才瞧向了祁北南,他道:“只是些小菜,算不得甚么功夫。”
    赵里正吃了口酒,见着祁北南与蒋夫郎搭话说。
    他瞧了张氏一眼,张氏会了意。
    “北南,我听说你想与宝哥儿寻个灶人学手艺,不晓得这事儿是真是假?”
    祁北南眉心一动:“张娘子消息好生灵通。小宝年纪虽还小,可我想着手艺是立生之本,想教他往后有个出路,便生了这么些打算。”
    张氏与赵里正相视一笑,道:“你别怪我爱听人私事,前两日在地里偶然听闻孙娘子在打听灶人的事情,我便问了一嘴。”
    “如何了,可有寻好人选去?”
    祁北南了然,他道:“虽是有这心思,只是我尚且还对村里不大熟络,萧叔又忙着山里的事,一时间也没甚么头绪。”
    赵里正见此,拍了拍他的背,道:“你有事如何不来寻我说,且不说我这头便有现成的灶人,便是没有,村头的事情我也熟络不是。”
    “好在是也从旁人那听说了,只是从人嘴中听得话未必是真,这朝才特地问上你一句。”
    祁北南闻言,眸儿微亮:“劳得里正操持村中大事,还留心我的小事。”
    赵里正一梗脖子:“诶,说得见外话。”
    他望向蒋夫郎,言:“我先且与我表兄弟已提了一嘴,你若觉着他的手艺还成,不妨就把宝哥儿领去学上一学。”
    “这、这事当真?”
    祁北南听这话,感官都变得更敏锐了起来。
    “自是当真,正事儿如何能说来戏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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