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人都看到了文晖阳出列,宣读圣旨的礼部官员停下动作,悄悄看向坐在高高丹墀上的昭新帝。
    杜云瑟意识到什么,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但这个场合下,除了昭新帝,没有人可以随意出声。
    嘉泓渊平静地问,“文爱卿有事要奏?”
    短短一句话,让无形的压力在恢宏的大殿中加剧。
    文晖阳面色不变,手持笏板躬身道,“臣有事想请陛下开恩。”
    “但说无妨。”
    嘉泓渊没有在意,这里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能臣一点小小的冒犯无伤大雅。
    文晖阳吐了口气,他能感到云瑟和华年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能感觉到两人的焦急,但他没有动摇。
    他曾是当殿直谏暴怒帝王的状元郎,曾是拔剑斩亲王帽缨的意气书生,曾是一人一马云游天涯的潇洒浪客。
    年岁让他学会了审时度势和隐忍,却不能磨损他的勇气与一往无前的决心。
    这一日他等得太久,已经不想再等下去。胸中浩然之气蕴养二十载,为的是蓬勃爆发的一日,而非苟且妥协。
    由他来开这个口,是他多年的夙愿,也不会让孩子们承担失败后身份暴露的风险。
    他这辈子走到今日,完成这件延迟了二十年的事,称得上有始有终,再无缺憾。
    文晖阳抬起头,直视丹墀之上等待他开口的昭新帝,说出在心中默念万遍的奏言。
    “庶人嘉和晏曾贵为亲王,却久谋叛国,欺君犯上,罪无可恕。”
    “其人虽已伏诛,此前种种恶行却未完全查实……”
    “为显陛下仁厚之德,明君之范,臣请陛下重查嘉和晏过往二十载所办公案,平反冤假孽案,为逝者安魂赦罪,为生者讨还公道。”
    嘉泓渊坐在龙椅上,修长的眉毛突兀地皱了一下,身体微不可查前倾了一丝。
    文晖阳继续朗声说道,“臣有此请,既是为公也是为私。”
    “臣昔年曾受孤竹梅氏之人救助,梅氏在汾王之乱中被嘉和晏定罪,满门英烈背负骂名,亲朋遗孤凋零散落,令人哀叹惋惜。”
    “如今既已查出嘉和晏早早便包藏祸心,他当年办理汾王之乱时定的罪,必有蹊跷之处,不可轻信。”
    文晖阳迎着满殿意味不一的目光,话语毫不停顿,掷地有声。
    “臣不需任何官职、爵位、金银封赏,陛下若想赏臣之功,便请下旨彻查梅氏冤案,寻找梅氏遗孤,恢复其身份与家族名誉。”
    “梅氏沉冤昭雪,臣,死而无憾。”
    文晖阳震起宽大的朝服衣袖,俯身拜下,不再说一句话,亦不肯退回行列,用沉默表达自己的决心。
    文晖阳不只是闻名大裕的大儒,执笔即位诏书的文臣,还曾教导过嘉泓渊学问,有帝师之实。
    他在登基大典上出列,想用所有功劳换皇帝重查恩人家族的旧案,找回并善待此家族的遗孤,理由堂堂正正,还能给皇帝一个好名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昭新帝都不该拒绝。
    但嘉泓渊一时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让大殿中每一个人都心中忐忑,隐隐察觉到一丝异样。
    文晖阳闭上双目,再次震袖以大礼拜下,额头触在冰凉的地板上,“臣,请陛下重查梅氏旧案。”
    大殿一片寂静,昭新帝异常的态度让群臣心思浮动,就在秋华年和杜云瑟忍不住想出列时,坐在最上方的嘉泓渊终于回神。
    他的神情被通天冠前垂下的冕旒遮住,无人能够看清。
    “文爱卿知恩图报,朕自然应允。有功当赏,封赏已经定下,爱卿不必推辞。”
    嘉泓渊的声音平静无波,他已经适应了去做一位合格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文晖阳背后已被冷汗浸湿,此时才察觉到冷意,他在心里舒了口气,再次行礼谢恩。
    在文晖阳的判断中,请求昭新帝重查梅氏旧案,难点在于此案牵扯到干系重大的汾王之乱。当年之事虽然是嘉和晏查办的,但派嘉和晏去办案的人是太上皇,最后批准嘉和晏送上的折子的人也是太上皇。
    如果新帝要顾念太上皇,认为“子三年不易父政”,那么重查梅家旧案就根本不可能推进。
    因此文晖阳才想在登基大典封赏功臣时,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自己的功劳和封赏请求新帝答应此事。
    文晖阳教导过尚是太子时的新帝,在他看来,这是最有可能成功的时候。
    好在他赌赢了,虽然新帝的情绪有些许异常,但只要能为梅家申冤,文晖阳无所畏惧。
    负责宣读圣旨的礼部官员小心翼翼看向丹墀,得到昭新帝的示意后,刚开了个头的封赏仪式终于再次进行下去。
    文晖阳升职为翰林院学士,成为翰林院的一把手,同时加赠正二品资德大夫,昭新帝显然认为文大儒还是一直留在翰林院搞尖端学术研究比较好,这也最合文晖阳的意。
    文晖阳后第二位受封的是栖梧青君,诏书中写的功劳是识破乱臣贼子的阴谋诡计,于宫乱中保护了太上皇。栖梧青君已经足够尊贵,新帝给他的封号加上了“护国”二字,让他的地位更高了。
    第三位稍有些出乎意料,不是杜云瑟也不是吴深,而是秋华年。
    秋华年听见宣旨的官员念出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才出列接旨。
    栖梧青君此前偷偷给秋华年透过底,新帝有意直接封他为郡主,但宗室勋贵间反对的声音非常大,认为没有这样的先例,所以此事暂且搁置了。
    秋华年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心态放得很稳,没有特别期待,谁知反而得到了一个惊喜。
    嘉泓渊的倔劲是深埋在骨子里的,宗室们反对本朝出现一位非皇亲国戚的郡主,打压秋华年,嘉泓渊明面上暂且妥协,反手就给秋华年家又封出去一位乡君。
    秧秧小朋友还爬在摇床里不会走路呢,身上就落下了一个爵位。
    这么小的孩子自己肯定没有功劳,只能是承袭父亲的功劳。而在裕朝礼法中,只有郡王和国公的孩子可以封为乡君。
    所以这个郡主虽然没落在实处,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处于一个“如封”状态。
    嘉泓渊封赏自己人时从来不小气,大约是觉得在爵位上让秋华年吃了亏,所以在其他地方更大方。
    秋华年在元化帝手里受封县主时,没有得到封地食邑,只有二百亩的土地,但这一次,昭新帝给他把“县主”落实了。
    原河间府现天津府下属的蓟县,正式成为了他的封地。虽然蓟县的县令依旧由朝廷统一任命调度,但他可以留用一部分蓟县的税收,还可以在这里征收徭役,动用土地。
    虽然县主看字面意思是“一县之主”,但有裕一朝来,还从未出现过县主真的有县作为封地的先例,昭新帝的这个封赏,可谓创新。
    圣旨宣读完后,那些站在殿内外的老牌宗室、勋贵们尽是面色复杂,不知自己当初的反对究竟是不是正确的,究竟是索性让齐黍当郡主划算,还是让他有封地更好?
    ——好像哪一个都很糟心。
    眼睁睁看着新贵崛起,马上就要挤走他们的地位,抢夺他们的特权与资源,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接下来受封的是杜云瑟和吴深。
    杜云瑟和说好的一样,成为了正三品的直隶府天津府的知府,两府合设为天津府的消息正式公布,也震惊了一帮人。
    吴深则受封伯爵,封号定疆,可见昭新帝对他的器重与期待,他的未来绝不会止步于伯爵。
    以后便是一长串需要封赏的人,一些人在奉天殿,一些人则不在这里,需要稍后由专人把圣旨送出宫去再宣读一遍。
    值得一提的是,清荷因为立功,也被封为乡君,同时赐封号“诗池”,她这一支的迟氏旁系不会受到主家牵连,有举人功名的父亲还被恩赏了一个县令官职。
    原本的翰林院学士石琛被文晖阳顶了官职,自己往上升了升,大摇大摆成了工部侍郎。
    文晖阳得了满意的职位,却是从同僚手中拿来的,原本有些不好意思,石琛却压低声音悄声对他说。
    “我很早就想去工部了,要不是陛下需要我在翰林院观察拉拢新科进士们,也不会在翰林学士的位置上待这么多年。”
    “工部正在督造大船,我这一去,大有可为啊!”
    有人爱研究典籍文章,两耳不闻窗外事醉心学术,有人却爱大开大合的制造业,石琛显然是后者。
    这场封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新帝登基大典大赏功臣,肯定要把该赏的一个不漏全部赏过,秋华年站到后面,腿都有些麻了。
    他悄悄看了眼侧前方的栖梧青君,发现对方也在走神发呆,再往上看丹墀上的昭新帝,对方的脸被冕旒遮住,看不清晰。
    文晖阳今日在殿上突然请求昭新帝为梅家申冤,秋华年事先并不知情,也没有相应的准备。
    不过昭新帝已经当殿答应了,皇帝金口玉言,不容反悔,他可以暂且放心,等待调查结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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