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直至傍晚才结束,封赏完群臣后,紧接着便是一场盛大的宴会。
    因为后宫没有皇后也没有太上皇后,所以无人主导贵眷们的宴饮,昭新帝原本想请仍住在长乐宫中的文太妃出面,但被文太妃婉拒了。
    最后这个角色只能落在栖梧青君身上,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至少比没人管好。
    栖梧青君现在全称栖梧护国青君,有裕一朝来,此前只有一位公主和一位青君曾被冠以“护国”的头衔。
    一位是开国皇帝的姑母,加封护国长公主,这位长公主是位神人,曾在开国皇帝率大军出征时独自坐镇后方,严守一座三十万人的城池三个月不被敌军攻破;另一位是开国皇帝生的哥儿,自幼擅长武艺,跟随父皇南征北战,后来被封护国青君。
    这两颗闪耀的明星都是立国乱战时升起的,裕朝建立后,一代代公主和青君们全部养在深深宫城之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也没有出过这般厉害的人物。
    时隔上百年,裕朝又出现了一位护国青君,封赏结束后,许多人精们的心思就活络起来了。
    栖梧青君是番邦胡女所生,血统尴尬,不受当时的皇帝喜爱,一度连正式的青君名号都没被封过。
    后来元化帝即位,念着栖梧青君生母当初照拂之恩,对他颇为宠爱。但两人的年龄差距太大了,栖梧青君那时太小,身上只有帝王的恩宠,并没有进入权力中心,身上没有实权,因此贵族和世家们对他的态度仅仅是敬而远之。
    但是现在,昭新帝即位后,栖梧青君不但没有失去圣眷,还更上一层楼。
    昭新帝与元化帝不同,明显是要重用栖梧青君,那些追着权力的影子跑的人精们敏锐地意识到,新的通天梯出现了。
    贵眷宫宴以栖梧青君为首,秋华年很快就发现,今天真心奉承青君的人一把一把几乎数不清,话里话外,都在试探青君驸马的事。
    晋州解氏卷入宫变,全族被抄家没籍,昔日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一夕之间崩溃瓦解,锦绣堆里的公子小姐们哭天喊地,沦为世代官奴。
    唯一的例外,就是栖梧青君的驸马解檀光。
    从某种程度上讲,解檀光身为解氏嫡系,自然在抄家没奴的范围内,但谁叫他尚了青君。
    驸马与青君结亲,用的是“尚”而非“娶”字,同时在管理宗室事务的宗人府中登记身份,被纳入皇族体系。
    所以,只要栖梧青君想袒护他,解檀光就能像解氏的外嫁女一样,逃脱被没入奴籍的命运。
    解氏如日中天时,能与解氏结亲是无数人梦寐以求之事,解氏的女子和哥儿们一个比一个抢手。
    然而树倒猢狲散,解氏涉嫌谋逆被抄家后,许多解家夫婿怕他们带累自己,纷纷用一纸休书将夫人或夫郎逐出家门,撇清关系。人情冷暖,令人心惊。
    相比起他们,在外人眼中对解驸马抱有极大恶意的栖梧青君却一直没有动作,青君府的大门谁都叩不开,没人知道解檀光的现状。
    之前栖梧青君有宠无权,血统不纯,性格嚣张跋扈,是块烫手山芋,大家都不愿惹麻烦。
    现在栖梧青君摇身成了护国青君,当初避之不及的家族,一个个都打起了送驸马尚青君的主意。
    所以打探解驸马的情况,就成了他们的重中之重。
    秋华年轻松看出了里面的门道,他也有些好奇,栖梧青君对解檀光到底是什么想法。
    与这些外人不同,秋华年不止一次见过二人相处时的样子,感觉并没有外面传闻的那么剑拔弩张。
    他看着栖梧青君强压不耐敷衍叽叽喳喳的贵眷们,心中失笑。
    栖梧和解檀光一定有什么别人不清楚的过往,这些人的主意打错了。
    秋华年没有把太多注意力放在宫宴上,他一直在等十六。
    十六回京后就失去了消息,今天宫宴,秋华年觉得十六肯定会趁自己入宫悄悄过来见一面,然而一直等到宴会进入尾声,他也没有等到那个人。
    想到文晖阳请命重查梅氏旧案,昭新帝已经当殿答应,秋华年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不过秋华年的心里还是有一些疑云。不同于文晖阳,秋华年知道十六就是梅氏遗孤,也确信昭新帝肯定知道此事。
    以十六的功劳和在昭新帝心中的地位,按理来说,昭新帝登基后,应该很快就下旨为梅家洗清冤屈。然而此事却被拖到了登基大典上,拖到文晖阳当殿求情,昭新帝才应诺下来。
    秋华年不清楚背后的原因,眼下十六不出现,他不敢轻举妄动。
    宴会结束,众人离席,秋华年咬了下牙,找上喝了许多酒水的栖梧青君。
    栖梧面颊绯红,眼神飘荡,见他有话要说,挥了挥手让身周的人全退远。
    秋华年试着扶他,栖梧哈哈笑着把他的手按下去,“我要是这点酒就走不动路了,也太丢护国青君的脸了。”
    今天所有人恭维他都叫他护国青君,栖梧用它开起玩笑。
    两人并肩走在宫城中,宫道两侧高高的红墙遮掩住天空,夕阳投了半墙,是暖洋洋的橙红色。
    栖梧脚步很稳,身体却在轻轻摇晃,他很熟悉这座皇城,带着秋华年漫无目的地散步,把身后的人群甩得远远的。
    他侧抬起头,看着宫墙上那一道长长的光暗界限,嬉笑起来。
    “夫弃妻,父杀母,弟噬兄,子犯父。”栖梧压低声音,揽着秋华年的肩膀笑着说,“子穗,你看这皇城里唱不尽的好戏,有时会不会觉得很有趣?”
    他的声音带着醉意,每一个字都大逆不道,秋华年下意识寒毛竖起,又被搭在肩膀上的手重重压了下去。
    “别怕,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和你说说心里话。”
    秋华年吸了口气,维持住心跳,“殿下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栖梧摇了摇头,“因为我从你眼中看不到对皇家的顺从。”
    秋华年停下脚步,栖梧看着他笑,语气感慨,“你敬畏皇权,你接受它高高在上,但你心中并不顺从,不觉得它是天理所在。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不同,但也花了好久时间,才确认了你的真实想法。”
    “放心,这是个大秘密,除了我没有人会知道。”
    栖梧竖起手指放在唇上,眨了下眼,旋即脸上又失去了颜色,兴致缺缺地继续朝前走去。
    秋华年快走几步追上他,“殿下在为宫变的事难受吗?”
    作为新帝党羽中的核心成员,秋华年知道宫变的真正过程,栖梧青君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在皇家父子之争中,站在了新帝一方。
    “弟噬兄,子犯父”就是由此而来,但前两句“夫弃妻,父杀母”又是从何说起?
    像是知道秋华年的疑惑,栖梧在前方自顾自地说,“我说的这些,发生在上一代皇家,也发生在这一代皇家,发生在数不尽的过往里,很有可能也会发生在未来。”
    “这是一个诅咒,是啊,是诅咒。”
    栖梧看着快要消失的夕阳,口中喃喃。
    “凡人凭什么自称皇天贵胄,理所应当享受天下万民的供奉?老天是要诅咒他们的,谁也逃不掉。”
    秋华年沉默许久,看着夕阳打破寂静,“殿下醉了。”
    栖梧又笑起来,“别怕,不止我这么想,下半辈子被困死在这皇城里的新天子也这么想呢。”
    就算栖梧说的是真的,秋华年也理智地明白,在封建王朝永远不要触碰皇权的底线。
    他只是默默听栖梧青君说着,没有做任何回应与评价。
    “我的母妃,是被我的父皇暗中赐死的,因为当时天象混乱,她出身卑微,又命数不祥,克了天子。”
    “养我长大的阿嫂,是被我的血缘兄长毒死的,但他能成功,归根结底,是她的丈夫为了权力,先放弃了她,置她于险境。”
    “我杀了我的驸马的亲人,毁了他的全族,他要恨我一辈子。”
    “我的小皇侄……”栖梧笑着抖了一下,“他迟早也逃不过的。”
    “你想和我问十六,对吗?”
    栖梧极其敏锐,他早在几人第一次见面时,就看出十六对秋华年的态度不一般。
    对在危机重重的深宫中活下来的人来说,这是必备的本能。
    秋华年心跳加速,顾不得别的,直接开问,“十六怎么了?”
    栖梧没有意外秋华年的反应,摇头说道,“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十六的事,是陛下防得最严密的。”
    “我只知道这两天他一直住在谨身殿配殿中,太医院案首也守在里面,可能是病了。”
    “可能?”
    “十六住的那么近,又宣了太医院案首日夜照看,但是陛下却一直没有去看过他,也不许别人去探望。”
    栖梧看向秋华年,“你应该明白,这很不正常。”
    秋华年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放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栖梧又抛下一颗重磅炸弹。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或许有关系。”
    “陛下两日前深夜秘宣礼部尚书入宫,询问立后相关事宜,但之后我便没再听见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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