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日激战结束之后,当天深夜,曹刘双方的营垒内,各自都有此起彼伏的呼痛哀嚎之声。
    显然是有无数的伤兵正在接受紧急的伤口处理,双方的医工估计一整夜都处理不完。
    但这也没有办法,战争就是如此残酷,哪怕装备略有优势的一方,以逸待劳,也不可能避免。
    曹操的营垒,在下午战事停歇之后,就开始前移了。当天没有参战的预备队士兵,负责把营地原本的帐篷、木栅等物拆卸后前运,又前出了十五里路重新下寨。
    拆卸和运输的活儿,好歹赶在天色彻底全黑之前完成了。剩下的重新组装、打桩架设的工作,虽然拖到了天黑后,但毕竟不用挪窝,原地升几堆篝火,在昏暗的火光下也能干。
    为了省事,也为了更快更稳地扎下根,曹操下令己方部队尽量依托今日刚刚夺下的诸葛瑾部第一道外营的围墙栅栏,作为己方的一线营墙,这样也能省去很多扎营的工作量。
    诸葛瑾和周瑜原本的营寨,本来就面积很广,第一道营垒和第二道营垒之间的距离,是远远超过一箭之地的,也超过了投石车的射程。
    中间原本还有大量搭帐篷的区域,只是在周瑜撤军时,基本上都提前把帐篷拆了往后运,来不及拆运的也都在撤退时放火烧了。
    所以今日之战过后,哪怕曹操前移了营帐,曹军和诸葛瑾的部队之间,依然隔了将近一里地。
    这个距离从战略上来说,可以忽略不计了。但是从战术层面来说,也能避免双方的远程火力直接砸到对方,还是可以列阵而战的。
    曹操移营完毕,士兵们都开始歇息,疲累至极的将士们倒头就呼呼大睡。
    但曹操本人,以及个别心腹将领,还有他那些幕僚谋士们,却完全不能休息,他们还得琢磨明日的作战计划,斟酌损益,看看是否要随机应变调整。
    夏侯惇亲自来到曹操的中军帅帐,请示道:“丞相!明日是继续沿着从敌营西南侧到东南侧的方向,继续进攻第二道营垒,还是要另做调整?”
    曹操稍微审慎地想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荀攸,拍板道:“时不我待,还是继续猛攻正面吧。今日天黑之前,我倒是巡视过了,敌营的第二道防线,似乎比第一道还整齐些。
    看来诸葛瑾和周瑜是做好了层层抵抗的准备的,也可能只是诸葛一生唯谨慎,不管怎么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敌人坚守的斤两。兖州和青州的刘备军,没那么快赶来,我军还有几天时间,能争取直接击溃诸葛瑾。”
    夏侯惇听了这个明确指示,也就不再说什么,这就要下去传达,准备执行。
    不过,曹操身边的荀攸,还是帮忙出了点主意:“丞相,话虽如此,但是如今听说太史慈、张辽、高顺都在兖州,他们两三日之内,必然会知道诸葛瑾和周瑜被围攻了,然后率军赶来。敌军强行军的话,快则四五日,慢则七八日,肯定也能赶到。
    我军如若明日攻打第二层敌营不利,就该考虑后手了。到时候,或许能扩大包围圈,对着敌营东南角至东北角的第一层防线,也展开全力猛攻,到时候也夺取其外营,然后和这里一样,改造成我们的营垒,与敌军隔一两里地对峙。
    这样即使太史慈赶回来,到时候我军能惠而不费对诸葛瑾实现全面包围,而且围困他的营垒,都是他自己曾经造下的,我军只要稍稍修缮加固,可不比平地上新造快捷省力得多?防御力也更强。”
    曹操闻言,也是下意识微微点头。
    他刚才交代夏侯惇的那套战术部署,是注重于按“进攻面更窄、但是更能凿穿敌人纵深”的思路安排的。就想从南边把敌人第一层、第二层,不管有多少层的营垒彻底凿穿,让诸葛瑾直接崩溃。
    但是荀攸提示的这套战术,则是和剥洋葱一样,今天破了南侧的外营,后天可以再去破东侧的外营。这样虽然纵深突破变弱了,可却非常有利于围点打援。
    到时候敌军援军来了,无论从哪个方向都难以和诸葛瑾会师,就只能硬攻曹操新占领的原属于诸葛瑾的外营。
    而荀攸劝他注重这方面,也是因为荀攸敏锐地观察到了:诸葛瑾扎的层层营垒,内层的防御设施乍一看并不比外层弱,而这种情况,在东汉以来的军事史上,还是比较少见的。
    因为绝大多数人扎营,都是把第一层防线修得最牢固,直接拒敌于营门之外。里面第二层、第三层,本来就没指望用到,如果敌人真打破了第一层,后面几层也没什么戏了。
    而诸葛瑾这么安排,如此反常,荀攸第一反应就觉得有诈,然后他就觉得,说不定这第二层防线会比第一层更坚固、更难攻,只是眼下表面上看不出来。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不能指望速胜,而要把资源配置更往相对持久战的打援上倾斜了。
    曹操太了解荀攸了,这俩人说话不用说全,稍微点一下便能闻弦歌而知雅意,所以曹操也做出安排:不管怎么样,明后天先按曹操说的打打看,如果真有诈,反正也还有缓冲时间调整,到时候再按荀攸说的做就是了。
    曹操觉得自己是有家底、有这个时间成本去试错的,敌人的援军也不可能这么快来。
    ……
    曹操和荀攸定下了攻营节奏的同时,
    当天深夜,诸葛瑾的中军帅帐内,诸葛瑾也在挑灯秉烛,和赵云、周瑜商讨着战情。
    只能说,英雄所为略同。
    此时此地,恰如此时彼地。
    曹操正在做的事情,和诸葛瑾正在做的事情,竟能如此相似。
    时值九月过半,深秋寒意渐浓,深夜的营帐里,诸葛瑾也命人烧上了炭盆,温着酒和鹿肉、羊肉。
    他一手用棍子拨弄着炭火,一边跟赵云、周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三人当中,赵云最不擅智谋,说话也就更直来直去,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就直接问。
    赵云手持着一根羊腿棒骨,撕咬了几口,用一大盏温酒送下,然后抹抹嘴,随口叹道:
    “今日多亏了子瑜料敌先机、公瑾调度得法。放弃第一道防线时,竟能想到放火阻敌、制造混乱。否则凭我麾下那几个部将的带兵之能,怕是也抓不住趁乱破敌的战机。”
    赵云有此一说,自然是因为今日之战,他麾下的骑兵并不是由他本人统领出战的。
    赵云麾下的骑兵部队,都已经在战前就拉到了馆陶这边,此刻就驻扎在营中。
    但邯郸战场那边,也还有一部分赵云麾下的部队,主要是行动迟缓的步兵部队,且战且走,依托太行山余脉往北退却。
    诸葛瑾为了故布疑阵,扰乱曹军的判断,这几天就没打算让赵云、马超本人露脸。
    这样曹操或许会以为“赵云的一部分兵力被拉过来了,但因为邯郸那边还有赵云的部曲,所以赵云本人或许还没来”。
    而赵云本人不能上场的情况下,甚至连马超也暂时不能上,刘备军骑兵的统兵将领人才便显得有些短板了。
    今日之战,骑兵部队的临场发挥并不好,部将们都做不到赵云那样妙到毫巅、如臂使指的指挥。
    但也多亏了曹军追击时本就被周瑜放的火扰乱了,这才歪打正着,哪怕指挥不是很精妙,依然能轻易取胜。
    不过,诸葛瑾听了赵云的感谢和恭维,却是完全不以为意。他还听出一点:赵云根本没有领会他放火的真正目的,或者说主要目的。赵云还以为诸葛瑾让周瑜放的那几把火,只是为了迟滞敌人和制造混乱呢。
    然而,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能被诸葛瑾想出来的计策,肯定都是要尽量挖潜,一石三鸟的。
    诸葛瑾便为赵云解惑道:“子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用此计,又岂止是为了撤军时故意制造些混乱、迟滞敌军而已?自然还有别的妙用。”
    赵云闻言,精神一凛,连忙虚心追问:“哦?愿闻其详。”
    诸葛瑾拨弄着烧火棍,把火星子挑了几下,说道:“我料以曹操之多疑、做事喜欢留后手,他开战之前,肯定是未虑胜,先虑败。
    所以他也肯定想过,能快攻拿下我军大营最好,但如果有迁延,拖到子义、文远他们增援抵达了,他也得另有后手准备。
    因此,曹操肯定会想如何围点打援的问题,而我留一道外围弃营给他,也是为了诱导他以我遗弃的废营为基础,围困我军。
    否则,他直接平地另起炉灶,那他就会把更多精力放在营垒的打造上,攻战的精力就少了。他还怎么麻痹大意、多强攻几日?我还怎么给他放血?
    而且,如果是平地起营,虽然费力,但他也可以把营垒造得更加坚固,曹操素来治军严谨,等子义他们赶来时,再想里应外合,我军就得攻打曹操新建的坚营了。
    那还不如给他一个如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破营,还是放火烧毁过的。他欲待不用,又觉得浪费,要想营建,还得先把废墟拆掉。所以还不如将就着用用,营垒的防御力也就不如新造的了。”
    诸葛瑾的指导思想,就是让曹操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强攻上,比原计划再多攻一两天。把更少的精力放在修营上。
    众所周知,把废弃的违建拆了再造新的,耗费肯定比直接平地起新的更费事。但你不拆之前的“危房”,又会留下很多安全隐患。鬼知道那些过火过的残骸,还有多高的强度?
    说不定有些木栅栏和营门看着还完整,实际上因为过了火,到时候一推就倒。还有那些木栅栏被撞断、烧断的位置,曹军也未必会一处处好好堵漏重修,很容易产生懈怠心理,凑合着能用就行。
    诸葛瑾给了他们台阶下,他们内部的“质检标准”也就会放低了。
    这样曹军就能在第一阶段被放更多的血、而在第二阶段时又没有坚固的防御工事,两全其美。
    而且,这一切还和之前的“假装不知道曹操要来进攻馆陶,所以没有提前修营”伪装结合起来了,算是一石三鸟。
    赵云听了诸葛瑾的全盘梳理后,终于忍不住叹服:“还是子瑜算得精妙,如此看来,曹贼在子义等援军赶到之前,必然会被我军消耗得疲敝不堪,进退两难。
    只是不知道,后续几日,曹贼究竟会如何安排战事。”
    对于赵云的这个问题,诸葛瑾就没打算直接回答了,而是看向了一旁的周瑜。
    因为他对战术的东西不如周瑜在行,而且诸葛瑾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有调查才有发言权。今日的一线指挥,是周瑜亲自操刀的,诸葛瑾没有直接面对敌人,他的判断依据也就不如周瑜充分。
    周瑜心领神会,略一琢磨,很快笃定地说:“依我之见,曹贼明日肯定还会继续正面强攻,他肯定觉得我军的后续防线,不如第一道营垒那么坚固。
    不碰个头破血流,曹贼是不会收敛的。而头破血流之后,他就多半会换个方向进攻,争取尽快把我军从多个方向包围起来……”
    诸葛瑾点点头:“跟我预测的倒也差不多,这两日,就继续有劳了。”
    周瑜欣然领命,表示正面防御的事儿都交给他。
    ……
    次日,曹军果然又拉开了新的攻势,而且打法也跟周瑜预料的一样。
    属于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心不死。
    李典、乐进依然扮演了攻坚的先锋,临战之前他们还拼命鼓舞士气,激励将士们说“昨日连最坚固的第一层营垒都攻下来了,如今面前的不过是敌军的内营,素来大军扎营,内营都不如外营坚固,所以肯定更容易攻下来”。
    这番道理,按常理来说肯定是对的,所以哪怕很多曹军士兵昨天颇受打击,还有很多人看了袍泽伤亡的惨状有点动摇,但是被这番话一激励,也重新鼓起余勇奋战。
    曹军黑压压地往上冲,战术战法和昨日基本相当。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更加密集的神臂弓箭雨,还有更加坚固的寨墙栅栏、夯土墙基和更深的壕沟。
    有些壕沟底部还埋了鹿角和苦竹签,而栅栏也都是拒马形的,顶部是削尖了的尖桩。
    防御工事背后,拿着灌钢水锻长戟的戟兵,往复巡逻,遇到肉搏激烈的阵地就堵上去鏖战,把一批批曹兵的攻势击退。
    周瑜唯一做得比昨天差的地方,就只是没有再放火阻敌——因为周瑜根本就没打算放弃任何阵地,既然不放弃,又怎么能放火烧自己的东西呢?又不是一锤子买卖。
    曹军一波一波的攻势被杀退,倒在神臂弓箭雨交叉火力下的士卒也越来越多。
    寨墙的拒马上很快挂满了尸体,让后来者都不用再惧怕拒马上的尖桩,直接踩过去就可以了。但这样尸体枕籍的惨状,也足以让无数士兵震撼、动摇,畏缩。
    血腥的厮杀从清晨打到上午,周瑜眼看儿郎们已经杀退了曹军三四波次的攻势,他也看准时机,恰好到处地让士兵们喊话打击敌人士气。
    “曹贼又中计了!诸葛司徒早就料定你会来攻,我军不过守内虚外,故意让你们看到破绽,这样才会来送死!”
    “李典、乐进这些酒囊饭袋,再攻多少次都没用!司徒想勾引你们破营你们就能破,不想勾引你们,给一万年你们也破不了营!”
    刘备阵营一方的士兵们,一边肉搏厮杀,一边按战前交代这般喊着话。
    曹军的士气果然受到了一些打击,越战越颓。付出了比昨日还多的伤亡,却始终攻不破营垒。
    一整天攻战下来,至少四位数的人命往里堆,而且是大几千的战死,哪怕曹军军法再严苛,也挡不住这样的伤亡。
    最终,曹操只能恨恨收兵,结束了这一天的战斗。而且从此以后,曹军再也没能组织起如此悍不畏死的猛烈攻势。
    有些事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样猛烈的攻势,一天都没拿下,也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当天结束之后,曹营中的哀嚎比前夜更甚,曹操痛定思痛之下,果然也只能选择备用方案,
    第三天开始,曹军放弃了从南侧继续强攻第二层营垒,而是绕到东边,继续攻打东边的第一层营垒,争取剥洋葱一样把诸葛瑾的营垒最外面一层从各个方向全部剥掉。
    而认清现实之后,曹军的进展也终于恢复了一些。
    诸葛瑾的第一层外营果然不如第二层内营那么坚固,曹军竭力奋战,至少还是有可能在一天之内突破一些阵地的。
    而周瑜则继续依葫芦画瓢,撤退放弃东侧的那段外营时,照例还要放火阻敌、迟滞制造混乱。
    不过这次曹军也吃一堑长一智了,追击时一直提防着刘备阵营一方以骑兵反冲锋、侧击追兵。所以都是列阵而进。
    但是,曹军变得谨慎了,也并没有让他们的境遇好过多少。
    因为这天周瑜在组织撤退时、派出骑兵断后,带领这支骑兵的将领,竟是赵云本人。
    有了赵云的战力加持,以及赵云那淫浸了二十年的骑兵战法,曹军追击时就算组织得再严密,也依然免不了被赵云找准空子来了下狠的,又凭白丢下了一两千的额外伤亡。
    曹军士气被打击得很是低落,一时间也再无力进攻诸葛瑾的第二层营垒了,无论是从东边还是南边。
    此后的第四天、第五天,曹军在再次试探并失败后,就转为把精力放在加固营垒上,显然是把宝全力改压在围点打援上了。
    而诸葛瑾也通过铜筒望远镜,观察到了曹军部署的变化,还抓住了曹军部署的好几点特征。
    “曹贼在强攻与围点打援之间,被我们耍得连续几次改弦更张,犹豫不决。不但额外折损了那么多兵力,还耽误了修营垒的时间。看他现在这般草草修营的做派,到时候我军倒是另外可以寻到一些意料之外的战机了……”
    诸葛瑾在观摩分析了曹军的转攻为守部署后,很快就抓到了一个可以发挥的点。
    他也不废话,直接让幕僚准备纸笔:“备笔墨!我要给子义补充一份紧急军令。他稍微晚点来也不要紧,但一定要按我说的做好充分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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