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波缱绻柔人肠, 幽静的燕寝内,刚刚沐浴过后的帝王趴在御案前小憩,手?边堆叠一小摞还未翻看的奏折。帝王的左手?耷在御案边沿, 自虎口处缠绕多圈白色布条,修长?的手?指微曲, 被人隔空描摹。
    女子纤细的指尖不敢真真切切触碰帝王的手?, 只能趁其入睡没有防备时?,隔着两个铜板的距离“抚摸”。
    前来送药的贺云裳, 悄然陪伴着这个自年少起就站在高山之巅的男子。
    心甘情愿。
    她嘴角带笑,几许偏执,几许痴。
    珠帘外,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曹顺没有打断女子的痴念, 以前的黎昭,当下的贺云裳,日后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哪个能逃过望穿秋水、爱而不得的命运?
    黎昭看开了?, 也是?在感情上烈火锤炼才得以涅槃重生,其余女子呢?要么重蹈黎昭的老路, 要么如贺云裳一样偏执痴念丢心丢魂。
    老宦官摇摇头?, 自己若有女儿, 一定不会让她沾惹皇族中人,皇室薄情, 不是?寻常女子能招惹的,除非不为情,那将无坚不摧。
    “咳咳。”
    老宦官抱拳咳了?咳, 打断了?贺云裳的意淫,也扰醒了?小憩的帝王。
    萧承睡眼惺忪, 还有些模糊的视野里,一道?婀娜身影板板正正站在御案前,看不出半点僭越之举。
    耳畔是?女子柔声的提醒。
    “奴婢来为陛下送药。”
    萧承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恹恹道?:“放那儿吧。”
    抛开社稷的重担,到底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暂不需要勾心斗角的年轻帝王没有掩饰内心的孤寂,可随着头?脑渐渐清醒,语调随之转冷,“贺云裳,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内廷女官和御前宦官,同?一个人,不同?身份,在萧承看来截然不同?,“人要有自知之明。”
    贺云裳跪地,“奴婢只是?来送药的。”
    “那你可以退下了?。”
    “诺。”
    “等等。”萧承叫住她,意味深长?地问,“黎昭为何厌恶你?”
    贺云裳苦笑一声,“喜欢一个人可以不讲道?理,厌恶一个人难道?就不可以吗?”
    这话?着实不够恭敬,但?萧承没有计较,以两指敲了?敲汤碗,“一并带走吧。”
    既无毒,无需解毒。既无情,不该留情。
    他?能匀出的额外精力不多,都留给黎昭了?,不打算再应付其余女子。
    早朝时?分,萧承一袭黑金龙袍端坐地台龙椅上,没有发现齐容与的身影,本?该不露声色,却还是?淡笑问起齐容与缺席的缘由。
    这是?帝王第一次在早朝上询问无关紧要的事。
    臣子缺席通常事出有因,偶尔告假无可厚非。
    吏部尚书上前,禀告缘由,齐容与于昨日散值后亲自到吏部告假。
    萧承支颐,眼倦倦,“何时?返回?”
    “禀陛下,请至未时?。”
    还真是?巧呢,萧承心知肚明,没再多问,继续听其余臣子禀奏要事。
    另一边,日出时?分,青草茵茵,山花遍布,齐容与坐在草地上,嘴里叼着狗尾草。
    与他?并肩而坐的少女,身上披着一件银衫,两侧耳边各插一朵紫云英。
    当红橙橙的曦光倾洒山坡,少女抬手?指向山峦与天际交接的远方,“日出了?。”
    璀璨晨曦刺目,灼灼焕赫,常年在日出日落中操练的青年扬起脸,静静望着鱼肚白的东方被朝阳渲染。
    天上朝阳炽热,身边亦有朝阳相伴,他?转眸看向曲膝托腮的少女,没有打扰她沉浸在日出的震撼中。
    看着她,青年眼里再容不下其余美景。
    秀颈高仰的叛逆少女,不似庭砌中圈养的娇花,是?那萧疏清远的芦絮,伴着朝霞飞度。
    深宅锁不住她渴望自由的心。
    “黎昭。”
    “嗯!”
    “没什么。”
    黎昭本?想重重回应他?,却是?一阵相顾无言,他?们在暖橙的日光中凝望,又各自移开视线。
    距离未时?不到四个时?辰了?。
    这是?他?们最后短暂的相处时?光。
    “日出美吗?”
    齐容与仰倒在草地上,头?枕双臂,叼着狗尾草浅笑:“美啊,当然美了?,春日载阳,福履齐长?1,日出总是?美好的。不过,边关的日出更美、更壮丽。”
    黎昭扭头?看他?,“想象不出。”
    “因为没有身临其境。”青年竖起尾指,意欲拉钩,“有机会,我带你去看。”
    黎昭拍开他的手,无声地拒绝了?。
    因为没有机会。
    齐容与继续枕着双臂,闭眼不再去欣赏广袤之美,将一轮有些暗淡的朝阳装进心里。
    半晌,听到少女嘟囔道?:“饿了?。”
    “附近没有馆子,只好带你去化?缘了?。”
    黎昭起身拍拍衣裙,递给他?一只手?,“你是?高僧吗,还要化?缘?”
    青年借力站起身,没有整理衣衫,随性随意,他?绕到黎昭面前,曲膝蹲下,拍拍肩头?,“上来。”
    黎昭站着不动。
    青年又拍了?拍肩头?,耐心等待着,玩笑道?:“最后一次了?,可再没机会了?。”
    黎昭立马爬上他?的背,双脚勾在一起,环住他?精瘦的腰。
    两道?身影晃晃悠悠地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无忧无虑的兄妹。兄长?背着妹妹,一颠一颠地下山。
    胆子大的兄长?,途中遇见黑熊幼崽也不怕,学着幼崽摇头?晃脑,却在发觉潜伏附近的母熊时?,背着妹妹撒腿就跑,身影融入鱼跃鸢飞的葱茏画卷。
    甩开一大一小两头?黑熊,齐容与弯腰撑树气?喘吁吁,另一只手?还勾着黎昭的腿弯。
    黎昭掏出帕子为他?擦额,“你啊,连熊崽都敢逗弄。”
    “这算什么,小时?候,在北边关,我和大哥、三?哥闯过狼窝,被群狼追赶,大哥被狼王咬了?屁股。”
    黎昭哭笑不得,“我还听说你拔过老虎的胡须呢。”
    “是?拔过,那是?一只快要被驯化?的老虎,我拔它胡须,是?想让它知道?,住金丝笼,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任人宰割。”
    “那后来呢?老虎被驯化?了?吗?”
    “人各有志,野兽也是?,左右不得。”齐容与喘匀气?儿,稍稍直起腰,勾着黎昭的腿弯朝稀稀落落的农户走去。
    因着两人面孔陌生,途经几户人家?均被拒之门外,最后还是?一位好心的婆婆“收留”了?他?们。
    简陋的小院,炊烟袅袅,婆婆端上毛豆炖肉,搭配米饭,香气?四溢。
    齐容与比黎昭食量大,闷头?吃了?两碗,抬头?迎上婆婆苍老的笑颜。
    “小伙子,还吃不?”
    青年朗笑,点了?点头?。
    用过饭,齐容与没闲着,又是?种菜,又是?喂羊,又是?挑水,又是?劈柴,笑得婆婆合不拢嘴,大半个月的农活、杂活,都让这大高个给包揽了?。
    老人坐到牵牛花墙前,朝黎昭竖起拇指,“闺女的眼光好着嘞。”
    黎昭淡笑,歪头?盯着不停忙碌的青年,不愿去看天空的太阳。
    午时?将尽,快未时?了?。
    忙完农活、杂活,齐容与向婆婆要了?一盏灯笼。
    大白天的,也不知他?要盏灯笼做什么。
    临走时?,两人悄俏留下十两纹银,一前一后离开农户,步入两侧是?山的小径。
    午时?过后就是?未时?,万里晴空,艳阳高照,与黯淡形成对比。
    黎昭走在后头?,目光锁在齐容与手?中的灯笼上,“大白天,你拿灯笼做什么?”
    “这里距皇城很远的,徒步回去,是?要走到日暮前后,担心你害怕,先备了?灯笼。”
    青年边走边回头?,笑意和煦,却在陈述残酷的事实,可那笑融入春光,并不牵强突兀,反而自然舒畅,像是?突然想开,不再纠结繁缛复杂的感情。
    他?本?就是?展翅可翱翔天际的游隼,只要自身想通,羽翼丰满之下,畅通无阻。
    这会儿青年展露的轻松笑颜,是?黎昭希望看到的。
    本?该如此。
    可看着他?一瞬豁然,黎昭的心反倒沉甸甸的。
    “拿给我吧。”黎昭伸手?去接,娇靥暗藏苦涩,故作轻松道?,“看天色,未时?了?,你沿着这条路先行?。”
    “你先吧,我殿后,以防你迷路。”
    黎昭摇摇头?,“你沿途刻下标记,我就不会迷路了?。”
    齐容与默了?默,感受到她的倔强快要碎掉,粲然一笑,抬手?揉揉她的发髻,温声道?:“要畅快 啊!经年很长?,余生又很短,顺从自己的心意走下去就好,不要勉强自己,我宁作我,管他?人作何!”
    青年将灯笼递过去,面朝黎昭笑着后退,一步、两步、三?步,由慢变得更慢,最终转过身,背对黎昭快步离去。
    银袖挥起,潇洒作别。
    “黎昭,我永远不会逼你。”
    雀鸟枝头?鸣叫,叽叽喳喳回荡在山路上,青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久久回荡在黎昭耳边。
    她握紧灯柄,迈开步子,步步艰难。
    心忽然空了?。
    救赎她的那束暖光,随着未时?的到来,渐渐远去,她慢慢走着,脚步虚浮,明明春光明媚,内心枯槁萧瑟。
    齐容与是?清爽的风、潺潺的溪、暖融的光,从今起,风远去、溪流走、光消失,再不属于她。
    可纵使这样,她也无悔,无悔遇见他?,是?他?让她相信世间还有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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