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谦和齐思游下葬那日, 小童齐轩跪在魏谦的坟墓前泪流不止,小小年纪,被魏谦和齐容与保护得太好, 没经历过生离死?别,难以释怀这份悲伤。
    天空下起细雨, 打湿小童的衣衫, 直到一把油纸伞撑在他的上方,一只大手拽住他的手臂。
    齐容与一手执伞, 一手将他拉起,拉进?自己?的怀里,哑声道:“好了, 再?哭下去, 老魏会因担忧你?不过奈何桥的。”
    小童哭得更?伤心了。
    齐容与红着眼眶,在魏谦的坟墓前暗暗发誓,一定要手刃仇人。
    离开祈月城当日,齐容与让齐轩收起魏谦的酒葫芦和烟杆, 留作念想。
    随行之人里还有被黎淙临时借调的齐笙牧,习惯嘴角挂笑的白衣男子没了笑意, 时常盯着大笺方向。
    自长兄和魏谦被害, 齐容与总是?一个人闷不做声, 比起可以放声大哭的齐轩,他要收起悲痛, 为对付大笺做准备。
    一路上,兄弟二人都在和黎淙探讨提前出征的可能性,也好打得大笺措手不及。
    沉重的氛围, 紧绷的心弦,会让人郁结的, 在车队途经一座山村时,黎昭拉着齐容与坐在一处田地?边,抬手为他舒展眉宇。
    “你?这样,我?会担忧的。”
    “抱歉。”齐容与低眸,像个怅然的少?年,也只有在黎昭面前,他会表露出真实的悲痛。
    黎昭以食指抵在他眉间,不让山川的川形成?在他的眉心、心头,那会压得他喘不过气。
    至交的逝去,会让诸如齐轩这样烂漫的孩子一夜长大,也会让一个长大的人陷入悲痛情绪走不出来。
    黎昭在前世深切体会过,懂他们的悲伤,何况老将魏谦是?为了保护她的祖父而身?亡。
    黎昭是?自责的,想要为魏谦做些什么。若魏谦会化作天上的星子,或许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身?边人陷入悲痛无?法解脱吧。
    那她要做的,就是?尽量抚平他们的悲伤。
    “要不,你?大哭一场,我?替你?把风,不会让人瞧见的。”
    齐容与以额头抵在黎昭的肩上,疲惫合眼,他的鼻尖是?酸涩的、喉咙是?酸胀的、眼眶是?酸痛的,曾经与长兄闯狼窝被群狼追逐的记忆、曾经与老将魏谦畅饮挥发豪情的记忆变得沉甸甸。
    “昭昭,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黎昭抱住他,温柔地?抚着他有些凌乱的墨发,“即便暂时分开,我?们的心也永远在一起,我?会陪你?走完余生。”
    齐容与向她温热的颈窝靠去,在令他最舒坦的人身?边默默释放悲痛、释怀悲伤。
    步入末伏,天气终于?在一场瓢泼大雨中?褪去炎热。沉淀多日的一行人日夜兼程,风雨无?阻,于?处暑当日抵达皇城。
    早已听说刺杀一事的帝王亲自相迎,拍了拍黎淙和齐家两兄弟的肩膀,默叹一声。
    对齐思游,萧承没留下太好的印象,但对魏谦,虽接触不多,匆匆几?面,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一位谈吐文雅的老将,心胸宽广,重情重义,听得他身?亡的消息,萧承扼腕叹息。
    “诸位卿家随朕入宫议事,朕可以保证,与大笺结下的所有梁子,都会在次年春日前了结。大笺皇帝和太子会付出成?倍的代价。”
    众将随黎淙抱拳。
    “臣等愿请缨出征,攻克大笺层层防守,直抵都城,兵临城下!”
    萧承携黎淙和齐家二兄弟走在最前面,转眸之际,余光被一素衣女子占满,他没有回头,若克制也算爱,那他就是?以另一种方式爱着黎昭吧。
    远远看着,不纠缠,不打扰。
    黎昭无?意瞥见那抹青衫,知晓他是?中?年的帝王。
    重回屠远侯府,见到自己?的侍女迎香,黎昭感慨不已,沐浴时与迎香聊了很?久。她本打算在此番归隐后派人来接迎香,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又要在侯府度过下一个秋冬,希望冬日结束前,大军能够凯旋。
    宫城灯火通明,君臣密谋数日,在初秋来临前夕,决定提前出征。
    出征的前晚,黎昭在府中?张罗一桌子饭菜。
    荧荧灯影映在她澄澈的眼底,她以粲然和坚韧,送行自己?最在意的祖父和夫君。
    祖父不在身?边,她便是?侯府的家主,一肩挑起整座侯府的大小事宜,护府中?人安然。
    夫君不在身?边,她更?要坚韧不屈,不让他的目光有所留恋。
    清早送行出征的大军,她随帝王站在城头,静若芙蕖,于?晨风中?慢慢绽放,以浅笑与在黑压压的大军中回眸的齐容与对视。
    她已看不清齐容与的表情,但知那个停下来的颀秀身影就是她的夫君。
    她握住衣袖,不让思念蔓延,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倏然,身?侧传来帝王醇厚的嗓音,“去吧,去见他一面。”
    黎昭诧异地看向青衫帝王,只踟躇一瞬,就提裙跑下城楼,在晨风中?奔跑起来,穿过城门,越过护城河,朝那牵着黑色骏马的青年奔去。
    仿若去拥抱属于她的春风。
    “容与!”
    女子气喘吁吁,在越过护城河的一刹,被那身?穿甲胄的年轻将领抱住。
    他们相拥在熹微日光中?,互诉衷肠。
    “等我?。”
    “我?会的。”黎昭在齐容与的怀中?抬头,颤着指尖去触碰他的面庞,描摹他的眉眼口鼻,感受他微凉的体温,“照顾好自己?。”
    齐容与笑了,笑如春风,“我?也会的。”
    还会尽量照顾到他们的祖父。
    黎昭不想哭,忍泪目送青年牵马追上队伍,直到再?也看不到,她又快速跑回城头,眺望大军远去的方向,无?声与夫君、祖父、将士们作别。
    肩头轻轻一沉,她扭头看去,见青衫递上一张锦帕。
    萧承淡笑,“别误会,‘居心’纯良。朕为他们照顾你?,何尝不是?投桃报李呢。”
    “倒也不必。”黎昭没接帕子,用指腹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气,舒展心弦,然后单手搭在墙垛上,目不斜视,“臣妇能照顾好自己?。”
    臣妇......
    萧承怔然,他看着长大的姑娘成?了别人的妻子,于?他多惆怅,又不那么惆怅。
    除了情,人还可以有其他情绪,不能一味沉溺得不到的。
    他的情犹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默默守护。
    “皇姐已去修行,朕都没理由邀你?入宫了。回府歇着吧,不必太忧虑,这场仗,咱们十拿九稳。”
    黎昭摇摇食指,“陛下此言差矣,是?我?方必胜。”
    无?需点破前世记忆,两人心知肚明,萧承负手朗笑,已许久不曾这般肆意地?笑。
    “朕还是?有些惋惜,若你?是?朕的皇后,你?我?皆可‘看’透人心,可谓无?敌。”
    “天下没有无?暇的白璧,人的一生终有遗憾,臣妇倒希望陛下的遗憾与我?无?关。”
    “那是?朕的遗憾,是?朕的事,与你?的确无?关。”
    两人站在微风里,面向大军远去的方向,说着互知的秘密,彼此间,忽然在这一刻能够云淡风轻地?相处了。
    黎昭回到侯府,执笔写下一封寄给婆母的书信。
    她在信中?闲话?家常,还慰问了阮氏的近况,简单一笔提及,即便没有关于?阮氏的回音,她也觉得无?所谓,该给的关切给到了,问心无?愧。她与阮氏始终疏离,这份疏离与阮氏的所作所为有关,若非齐思游逝去,她连最起码的慰问都不会给予。
    当然,阮氏也无?需她的关心,还会觉得她虚伪。
    白露前后,黎昭收到婆母的回信,字里行间透着对黎昭的关心。
    信的末尾,姜渔提到阮氏的近况,阮氏变得时而沉默寡言,时而情绪失控,行尸走肉似的,失了往日的风光。齐思游和阮氏的子嗣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如今养在姜渔身?边。
    黎昭默叹,折好信装进?匣子里。
    入睡前,黎昭翻看起黄历,再?有一个来月就是?中?秋了,也不知出征的将士们能否吃上月饼。
    这一年的中?秋,宫里没有办宴,帝王与重臣们秉烛夜谈,忙得不可开交。黎昭则与娘家人带着小童齐轩登高赏月。
    几?人坐在青草茵茵的山坡,手边摆着几?个食盒,盛放各式各样的月饼。
    黎昭陪齐轩说着话?儿,耐性十足,听小童说自己?长大后也要做将军,黎昭笑了笑,学齐容与竖起大拇指。
    被无?声鼓励,齐轩跃跃欲试,当即就要为众人展示一套拳法。
    他的腰间悬挂一只崭新的酒葫芦,里面没有酒,因为魏谦和齐容与都曾对他耳提面命,只有长大了才能饮酒。他记下了,句句都记得。
    打完一套拳,溢出薄汗的小童坐在黎昭身?边,“黎姐姐,公子他们能在春日前回来吗?”
    黎昭望着大笺的方向,皱了皱脸,又展颜。
    月如银盘映在山坡下的溪水中?,又大又亮,皎皎,圆圆。
    黎昭拿起一块月饼,错位遮住溪水中?的月影,似将水中?月变为掌心的月饼,递给齐轩。
    她柔声答道:“会的。”
    归期未必是?春日前,或许是?阳春山花烂漫时,或许是?仲夏瓜果成?熟时,或许是?深秋红了枫叶又黄了银杏时,或许是?一年、两年、三年后。
    她会等他,等他与祖父、将士们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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