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之下,古祭塔一如往昔。
    可那扇古旧的白玉大门之后,再不是之前等待月华城主献祭时那重重盘旋向上的阶梯。如今祭塔内部化成了通往月神殿的混沌,目光所及,皆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
    这片浩瀚阳夏寰宇,从创世之处就属于月神。
    因而即便神明已然陷入永恒的梦境,想要解开这片大地一切纠缠命运、困境因果,月神神殿仍是眼下的唯一希望。
    祭塔大门前,周身戎装的赵红药与何常祺异口同声:“城主,我们送你一程!”
    慕广寒轻轻摇头。
    “你们的职责,在战场上。这里交给我。”
    通往月神神殿的天阶其实分为阴阳两界。凡人若进入了祭塔,初时可能还在人间,可一旦深入,常会不小心渡到生与死的边缘。
    而一旦踏上阴间,可能就从此无法还阳。反而慕广寒这种因为献祭而被天道误判为亡者之人,反而可能在这生死之间来去自如。
    “大家各自珍重。”
    这些年来所有岁月,并肩携手的点点滴滴,只在此刻化作一句简单的“珍重”。
    他眸光明亮:“愿有生之年,我们都还能再相见。”
    “城主,您也……千万珍重!”
    “一定要回来啊,我们等你!!”
    “……”
    步入古祭塔,先是一段幽暗狭长的神道,仿佛永无尽头。黑暗几乎将灯火的微光完全吞噬,四周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慕广寒在这死寂与孤独中走了不知道多久,地道才终于渐渐变宽,尽头重新看见一抹亮光。
    然而有亮光不是好事。
    他停下脚步,只见细雨绵绵,映入眼帘的是倾颓的城墙与尸山血海。
    那场景,他当年皇都城下见过,但又和记忆中不尽相同。
    这次躺在尸山血泊中的燕止,再不是当年带着些许微笑,抱着一丝最后的期待安心等他的模样。
    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微微睁开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个活死人。
    而他身上也不仅仅只有累累刀伤,更有燃烧着的黑火肆虐。颈上更是赫然有着顾菟当年冰棺里被缝合的针痕。他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浑身肌肉因疼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却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不会喊疼。
    “……”
    “过去啊。”
    一个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怎么不过去呢,小阿寒?他死了,你以后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去吧,抱抱他,这说不定是一生最后一次碰触他了。”
    “你不是一直后悔,过去没能好好待他?”
    月剑狠狠捅入姜郁时幻影的胸口,黑气四散。他挑眉,很是意外——印象中的小阿寒,遇到这种事情是会伤心欲绝疯掉的,哪还有这股力气捅人?
    “又不是我搞的鬼,”姜郁时后退半步,叹气摇头,“天阶神道,生死之境……这里所幻化出的魔障,自然全都是你自己的犹豫、痛苦,执念。”
    “换言之,是你自己的心魔,让你看到这样的他。”
    “而一刻不破除魔障,一刻幻境不消,你亦永远无法前行”
    “……”
    “若要突破魔障,却也容易。”
    怀曦狞笑,一双黑色眼睛淬了毒,握起慕广寒的手:“用你手中的月剑杀了他。毁坏他的尸身,砍下他的头、他的手脚——让他变回心底最恐惧的模样。”
    “下手吧,只有这样,你才能继续前行。”
    ……
    月剑紧握手中。
    一切只是幻境。想要登上天阶去往神殿,必先斩断心魔。
    这些,慕广寒心如明镜。
    眼前之人也绝非燕止。
    他当然不是。
    可当他真的缓缓靠近那幻影时,燕王的眼睛里却微微有了一丝光,那目光里熟悉的温柔让他一时回到了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缠绵静谧的夜晚,握住月剑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松开。
    而幻影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动摇,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慕广寒的指尖,随即放在在脸颊之上轻轻磨蹭。
    那温暖的触感,可怖地真实,慕广寒如遭雷击。
    为什么幻境会有温度?
    有那么一瞬,他分不清这究竟是幻境还是现实。那一刻他几乎整个人沉溺在那掌心的炙热里,直到目光缓缓下移……
    燕王破损的衣襟里,露出一只小小的荷包一角,上面绣着一只红眼小兔,正紧紧抱着红彤彤的柿子。
    月剑猛然间直刺而出。
    怀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扭曲:“你,竟真如此绝情?你竟下得了手?!”
    月剑落下,血雾飘散。慕广寒狠狠喘着气,一动不动看着幻象身影缓缓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了一只狰狞的黑色妖兽,那妖兽一爪挥来,慕广寒身形一侧,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凶险一击。
    他深吸一口气,强定心神。
    那只荷包之中,装着他们两人黑白结发,燕止之前问他讨过几次,但他始终没舍得给。因为他实在太小气了、太贪心了,两人最重要的定情信物是他的珍宝,他私心只想自己贴身收着,都不肯让给燕王戴个两天。
    所以,一切幻象当然都是假的,那荷包不可能在燕王身上。
    可是。
    可是当那妖兽张开血盆大口,锋利的獠牙迎面猛扑而来之时,他又突然有些不能确定。
    那只荷包此刻应该还在他胸口的内袋里缝着,但此刻毕竟激战中,他根本无暇去确认。一时间脑子很乱,万一呢,万一那荷包早已被燕止偷偷摸了去,万一……
    一阵剧痛传来,妖兽的利爪穿透了他的胸口。
    那一刻慕广寒非常确定自己该清醒了。可偏偏被捅破的伤处,又是与燕王的第一次对战卯辰戟穿透的地方,一瞬再度心神恍惚。
    “城主,你清醒一点!”
    “……”
    突然,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沉稳男声与脆生生的女生,同时一把上古铁枪和一把精钢伞同时挡在面前、一红一青两道身影如破晓曙光生生打破了这片混沌。
    慕广寒:“阿铃?”
    两人回首,竟真的是李钩铃与她的未婚夫沈策。
    沈策因为一直是军师之职,业余很喜欢弄些稀奇古怪的玄学。他当即从袖中掏出一枚从洛州月神庙里求来的也不知有用没用的符纸,啪叽一声贴在了慕广寒额头上:“城主,清醒一点没有?”
    “……”
    “你们两个怎么……?”
    慕广寒明明记得他曾明确告诉过所有人,祭塔深处是生死边缘,十分危险,凡人贸然进来可能迷失其中,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他们怎么还是进来了?这不是胡闹吗?
    而且他们怎么进来的?
    明明他进入之时,就已将身后大门轰然关闭。凡人若想再进,可绝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
    眼前李钩铃与沈策两人倒是一脸轻松,相视一笑:“城主放心,您都说了,走得深了才是生死边缘,而我俩还尚还在‘门边’浅尝辄止呢!”
    “咱们就只送您一小程,待会就回去了,”沈策说着,不忘摆弄手中罗盘,仿佛这混沌之境中他能单用一个罗盘找到回路似的,“您就放心吧,就算我心智不坚定迷失幻境,我娘子可是个狠角色,一定能带我出去的。”
    李钩铃闻言立刻嫌弃:“我不如索性放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好了!”
    “放心吧城主,宛城教训,我等铭记于心。”沈策道,“在那以后,我与阿铃对您都再无命不从,这是唯一一次。亦最后一次。”
    “城主,您且先行,妖□□由我二人抵御。”
    “快去!”
    慕广寒还没反应过来,只被他们轻轻一推,面前景致就倏然周边,化作茫茫林海。
    再一回首,阿铃沈策和那妖兽竟都已无了踪影。前路则是一对陌生青年夫妇,怀抱襁褓中的婴孩正驾着马车奔逃,而四周蒙面黑衣贼人快马环伺,很快将他们团团围住。
    男人跳下马车,神色坚毅:“雪娘不怕,我拼死护着你和寒儿周全。”
    “夫君!”
    但男人终究寡不敌众,女子也被恶徒擒获。
    蒙面贼人从她手中夺走那婴儿。
    “不错,那便你的爹娘。”姜郁时的幻影再度幽幽浮现,“想必你早也已经猜到了,当年是我杀了他们。”
    慕广寒手中月剑一闪,姜郁时的影子再度消失无踪。他上前,为那对夫妻二人解了围。
    女子眸中含泪,盈盈下拜:“多谢少侠援手。”
    慕广寒只是看着他,尽力想要记住她的眉眼。但她已然转身向夫君走去,二人身影渐渐模糊,最终双双化为身形庞大的幽冥妖兽向他扑来。
    但这也已经够了。
    哪怕只是短短一瞥,他这一生终于得见双亲真容。而之前那么多年,就算是食梦林和饮思湖,他都不曾见过他们。
    原来爹爹俊朗清冷,娘亲温婉明丽,他们看起来都是极好的人。
    转瞬,那幽冥妖兽已在眼前。长刀金光烈烈闪过,又一道矫健身影挡在他面前。
    是何常祺!
    “怎么连你也来了?!”
    “安心安心,整个西凉就我一个来了,剩下都在外头好好备战御敌呢。”何常祺摆摆手道。
    “他们共同推举我来送城主,因为我机智过人。”
    “……”
    慕广寒无语凝噎。他们推举你,只因为你是西凉二傻。他们是怕放大傻进来,大傻真就回不去了!
    何常祺:“对了城主,你看到洛州侯了吗?”
    “……”
    “邵霄凌???他也进来了???”
    “哎呀,别叫别叫,”何常祺连忙捂住耳朵,“城主你莫要一惊一乍,一共就来了我们四个。一切安好,出不了事你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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