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古祭塔下,乌云遮蔽日光。
    云流翻滚,狂风四起,四座祭塔之中,万方仙穹再度传来阵阵喘息一般窒闷而深渊的轰鸣。
    “你们快看天上!”
    天地变色一片混沌。黑压压的乌鸦如同夜色幽魂再度盘旋于苍穹之上,遮天蔽日。
    从北幽到西凉,从东泽到南越,从簌城之外万里菘园到东泽雨林隐秘祭坛,从乌恒到陌阡,从皇都到月恒山,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事物,抬眼去看这诡谲莫测的天象。
    那是与之前巨兽之眼的浮屠之阵截然不同的黑暗。
    古祭塔尖浮云翻滚,伴随阵阵阴风,无数覆面黑衣乌鸦魔兵再度降临,数量庞大竟是上一次的百倍、千倍有余!
    塔下,何常祺身姿挺拔、毫无惧色:“众人列队!”
    浩荡军队手中神武纷纷明光大盛、熠熠生辉。
    所有人事到如今,都已身经百战,从难缠敌人打到尸将,再打到魔兵,众将士如今面对黑云压城的敌军,早已无所畏惧,唯余熊熊战意。反正如今他们手中也人人有神武,人人力拔山兮,又何惧与这魔兵一战?
    雀鹰与海东青翱翔天际,赵红药戴上了最隆重的狼头面具,手部护具上珠宝琳琅,摩拳擦掌。
    她投身为将,最初为了家族荣耀,后来则为建功立业史书留名。
    可再举世辉煌的功业,又哪里比得上有机会亲自指挥这种与“神魔大战”的旷古烁今?
    跟她一同兴奋的还有宣萝蕤。当然,她是一边兴奋,一边又在心里默默念叨“可别死了,可别死了。”毕竟身为西凉第一话本生,若不能战后亲笔记下来眼前这一切,将是何等遗憾!
    这么想着,忽听前头阿铃淡淡对未婚夫沈策道:“你是军师,又不能打,待会靠后些。”
    “最后一役,活着回去,我就与你完婚。”
    宣萝蕤闻言,惊得差点跳起来:“呸呸呸你们在说什么呀,可别说啦!”什么叫活着回来我就跟你完婚。她这言论,在话本里一向最是不吉利啦!
    沈策倒是不介意,瞥了她一眼:“终于肯了?”
    阿铃白了他一眼:“先活着回来再说吧!”
    言罢,乌鸦魔兵已如潮水般落地,来势汹汹,瞬间双方军队短兵相接,厮杀声震天动地,术法交缠光芒交织,战场之上瞬间惊心动魄。
    ……
    慕广寒望着眼前那片宽阔的湖泊,愁容满面。
    在试过各种办法都无法渡河以后,此刻,他已经开始疯狂薅起岸边的芦苇蒿草来——
    野渡空旷,连颗树木也没有。他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用这苇草生生编出一只简陋的渡湖孤舟!
    办法是笨了点,有志者事竟成。
    如今两个寰宇相隔那么近,他总觉得阴夏寰宇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此刻外面或许已是大军压境,战火连天。因而他更得赶快渡河,总不能最后自己成了整个故事里失败的一环。
    想着,他哼哧哼哧砍了满怀芦苇蒿草,认真准备编船。
    就在这时,叮当一声脆响,手腕两只铃掉在地上,滚了几圈,闪烁起微弱的光。
    叮当。
    记忆中,似乎曾经有过类似一幕。
    叮当。
    那夜很冷,雪花飘落北幽月恒山。叮当。混沌之中,慕广寒冥冥有了一丝预感,猛然抬头,只见湖面远处一抹淡淡微光缓缓接近。
    远远渡河而来的,是一盏朦胧的、如梦一般的月色风灯。
    淡淡栀子香,周遭一瞬安静无声。
    “……”
    慕广寒嗓子瞬间哑涩,指尖有一丝颤抖。他瞪大眼睛,地看着湖上清冷身影提着灯,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一时间浮现脑海的,有洛州月下,小院里淡淡的花香与美酒。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
    有食梦林中,他提剑浴血奋战,替他和楚丹樨厮杀出一条生路。
    有火祭塔中,他自愿以身殉塔的决绝。
    有邵霄凌的生日宴上,他握着他的手,眸色温柔最后说的那些话。
    洛南栀。
    洛南栀周身氤氲着淡淡月光,手中提着一盏风灯,眉眼如初,看着眼前抱着一堆蒿草、模样甚是可笑的慕广寒,勾起一抹浅笑。
    “阿寒,你在做什么?”
    “……”
    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
    这里是生死之畔,所以很容易得见许多已逝故人,见到洛南栀好像也并不奇怪。但慕广寒明明记得邵霄凌跟他说过,洛南栀曾经靠着他的月华存活。
    那样存活的魂魄,在失去月华后多半会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
    那洛南栀此刻,怎么还会在这里呢?
    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一如既往没有温度。
    但他的人却带着风灯的繁星点点的明亮,就这么牵起他的手,凌波浮于波涛汹涌的大湖之上。步步涟漪,牵着他将他引向彼岸。
    湖上的天空很低很低,霞光和朱色的红云交织在一起。
    “月神宽仁,多给了我几日时光,让我直到此刻扔保留了最后一丝魂识,暂不消散。”
    “阿寒。真开心,最后还能帮你一回。”
    “……”
    一切如同虚幻的萤火梦境。慕广寒想说什么,又被什么哑涩的东西卡住了喉咙。他低下头,匆匆解下邵霄凌给他的两只铃铛,加上自己刚刚用尽金沙的那一只,一起系在洛南栀的手腕。
    三只铃铛捆在一起,圆滚滚、金灿灿的,在萤火之中熠熠生光。
    只是很快,那三只铃铛就都和洛南栀的身体一般,逐渐化成了璀璨萤火的一部分。
    慕广寒眼眶酸涩无比。
    有些话到了最后,若再不说的话,就永远都是遗憾。
    “南栀,我……”
    “嗯,阿寒,我都知道。”
    洛南栀的声音温柔坚定,他伸出已经幻化成淡淡萤火之光的双手,最后一次握住他。
    “阿寒,你不必说,我全明白。”
    他靠过来,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生息。他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们彼此一见如故,一直努力互相珍惜,可是……
    可是,也一直惋惜。
    一直一直,非常的惋惜。
    “阿寒。我一直都……甚觉有幸,此生能遇见你。”
    但可惜,在他们相遇之时,他已经不是曾经的样子,再也不会乐于琴棋书画,再也不会享受诗月酒花。他没有真实的感情,唯一能够指引他的只有曾经的记忆。
    他只是凭着之前二十多年的经验与记忆,觉得他应该喜爱阿寒。
    可在此之外,他更要考虑的,永远是洛州的利益。
    因此这几年来,虽努力想要珍惜阿寒,但不可否认,他也一直在利用他。
    利用他的能力,利用他的月华。
    最后,只在在月华城里那么短短的数天中,他找回了曾经自己的样子,同阿寒、荀青尾一起把酒言欢。可一切终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一切终究,太过短暂荒芜。
    他有时会想,若是没有一切变故,没有种种不堪,若他能在什么都不缺、最无忧无虑时遇到他。
    他们一定能会是亲密无间的朋友,而不是如眼下这般遗憾,始终隔着一层透明却不可打破的蝉翼。
    “阿寒。”
    “若我们当初,能有另一种人生,多好。”
    若是命运眷顾,月华城主小小年纪就搬来了南越,跟未婚夫顾菟住在他们的枫藤小院里。而爹爹们每年述,也都会职带着小邵霄凌和小洛南栀过来南越王宫。
    “那样我们四个,可以从小就一起玩耍。”
    “一起……长大。”
    “互相信任,互相扶持,长歌月下,永不分离。”
    “……”
    云气聚散,风灯明灭。
    彼岸已至。
    洛南栀的身影则宛如薄雾中的幻影几近虚无,发梢微卷,幽香亦在淡去,恰似一场绚烂而短暂的镜花水月。
    “南栀!”
    “南栀,邵霄凌他还在等你回来。”
    “他说,他将来要去修道,一定要再见你一次。南栀,我知天道无情,可你既曾听见过月神仙音,能否求求他慈悲为怀,为你至少保留一丝一毫的魂识?”
    “这样无论百年、千年,总有重逢之望,或许还能有再见之时。”
    洛南栀垂眸。
    很多人不知道,邵霄凌虽从小顽劣,但他肯用功的地方其实也一直十分细水长流。
    洛南栀始终记得以前学武之时,邵霄凌每次只练一炷香光景就喊腰酸背痛,但练得虽短,却风雨无阻,持之以恒,最后倒也学得尚可。这份毅力,若是修道想必亦能终有所成。
    只是。
    “阿寒,霄凌此生的命运,不在修行之道。”
    “他注定前程似锦,立不世之巅,光芒万丈。亦注定不会为我停留。”
    “……”
    “好在,缘起缘灭,并非虚空。即便我彻底消失于这浩瀚天地,即便几百年、几千年以后,哪怕所有人皆忘却前尘、轮回数次,冥冥之中我的这份思念,也会长留。”
    “那时,你们于路边看到一朵花,一棵草,一阵拂过面颊的清风。”
    “或许都是我。”
    “……”
    萤火微光全部淡去,洛南栀的身影消散于无形。
    唯余那一盏小小的风灯,承载无限思念,继续照亮前路。
    阴间界中,幻境渐稀,空荡荡的黑暗寂灭里更多是妖兽横行、危机四伏。
    他说,一树,一花,一草,一木,一片风雨都是他。
    但那样就够了么?
    邵霄凌还在等,还不知道等的人再也无法归来,之后千年万年,再没有人一心一意护着他,替他大点一切,添置他懒得管的家私与衣物、为他处理公务、陪他探陵游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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