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早已冰封,犹如一个巨大的寒镜,江婉柔特地养的耐寒的鱼苗儿不?见所踪。青砖上积着一层薄霜,在寒风的侵袭下,枯枝剧烈颤动?,落在地上“嘎吱”响。
    金桃裹着厚重的棉衣,疾步走到廊檐下,守门的丫鬟赶紧迎上接过她手中托盘,顺手把手炉塞给她,殷勤道:“金桃姐姐,这么冷的天,让底下姐妹们来?就好了,何?必您亲自跑一趟?”
    说话间?,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金桃跺了跺脚,笑道:“几步路罢了,不?妨事。”
    近来?天气越发寒冷,
    江婉柔爱上了喝羊肉汤,鲜嫩的羔羊肉,加入红枣、枸杞,少量当归,小火慢温,味道浓郁醇厚,喝一口让人从头暖到脚。
    骤然搬到新?府邸,府中下人大多是从内务府拨来?的,忠奸不?明,江婉柔不?敢轻易用。她入口的东西,都要翠珠和金桃亲自去盯。
    金桃和守门的丫鬟寒暄几句,掀开?厚重的帘子,进入房内。
    屋里屋外犹隔天堑,外头寒风刺骨,里头温暖如春。金桃看着歪在窗边看话本儿的江婉柔,轻声道:“王妃娘娘,羊汤趁热喝才有劲儿。”
    江婉柔搁下手中的话本,慵懒道:“淮翊那边呢,他用了吗?”
    金桃沉默一瞬,委婉道:“世子爷念书刻苦,托奴婢转告,今晚来?锦光院用晚膳。”
    江婉柔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陆淮翊挑食挑得厉害,她看着还?好些,她不?在,没人管得住他。之前她叫他来?锦光院用膳,恰好陆奉近来?闲暇,晚上也来?她这里用膳,孩子看见爹跟见了什么似的,坐得板板正正,话不?敢多说一句,还?要被考校课业,江婉柔心疼,不?太?爱叫他来?自己这儿。
    江婉柔揉了揉有些酸的脖颈,金桃连忙上前替她揉,冰凉的手指触碰到雪白的肌肤,江婉柔惊得一哆嗦。
    “奴婢失仪,请王妃娘娘恕罪。”
    金桃迅速跪下,眼中闪过一丝懊悔。她进来?前特地用手炉把手捂暖,兴许是外头太?冷,她已经觉得很暖了,但和江婉柔身上的温度比起来?,还?是冷。
    江婉柔顾不?上陆淮翊的膳食,连忙叫她起来?,轻叹道:“我?又没怪你?,你?啊,就是太?谨慎。”
    她看着金桃冻得通红的手指,问:“天气是不?是又冷了?”
    金桃想?了想?,回?道:“是比昨天冷。”
    齐王府的位置很有意思,靠近皇宫,和国公府相距不?远,和诸王府也近。江婉柔布置好内宅后?,又抽空拜访了几位新?“妯娌”——各府的王妃娘娘。不?管各自心里怎么想?,面上都客客气气地见礼。接着又陆续接见几拨客人,姚金玉和周若彤也来?拜访过,还?有宁安侯府,丽姨娘深居简出,她定然不?会出来?,江婉柔把侯府的贴子搁置,大概三四次后?,侯府才逐渐消停。
    该拜访接见的都一一见过,天愈发寒冷,大冷天的,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客人轻易不?登门。入冬来?,京中各府举办的宴席也少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办宴图得是一个宾主尽欢,这种天气接到帖子,人家来?吧,受罪,不?来?吧,得罪人,干脆关上门,悄悄办事。
    肉眼可见地,江婉柔收到的帖子逐渐稀薄。如今陆奉刚刚统领户部?,底下人排着队“孝敬”,户部?是朝廷的“钱袋子”,个个出手大方。可江婉柔也不?是眼皮子浅的人,她还?没有摸清门道,不?敢碰。这再挡下一部?分,剩下的帖子寥寥无几。
    就这样,江婉柔把该尽的礼数尽到了,近来?无人拜访,她已经连续几日窝在房里,不?曾出门。只打?开?窗户的瞬间?,感?受到外头的刺骨的冷风,才知道寒冬凛冽。
    她垂下眼睫,呢喃道:“今年冬天,还?真是古怪。”
    有道是瑞雪兆丰年,但今年入冬,雪天很少,就算有也是零星小雪,唯独出奇地冷,连续十来?年都没有这样的怪天气。
    假如往前推个十几年,江婉柔还?在秦氏手底下那会儿,这样的天能把她活生生冻死。
    这样一想?,书中痴男怨女,缠绵悱恻的故事瞬间?索然无味,江婉柔问:“外面可有灾民?”
    金桃想?了想?,道:“目前内城还?算安稳,乞儿少了大半。外城……不?太?平,流民越多,京兆尹衙门那边拦着,近来?进京盘查地越发厉害。”
    江婉柔心中一沉,事情比想象中的更糟。
    京城乃天子脚下,住的人家绝对称得上富庶,内城安稳很正常,但乞儿少了大半……这可不是好事。遇到灾年疫病,最先遭殃便是流落的乞儿,好好的人,总不?能忽然消失了不?是?
    京兆尹拦着灾民不让进城,是他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如今齐王府的吃穿用度皆出自内务府,江婉柔做了那么多年的掌家夫人,依然保留着关注柴米油盐的习惯。前段日子米价风波刚过,入冬以来?,炭的价格飞涨,棉花、棉衣、棉布的价格接连涨价。各大药铺,润肺止咳的枇杷最为紧俏。因丽姨娘有咳疾,江婉柔知道,这是冻出病来?了。
    内宅一本薄薄的账簿,可窥探民生多艰。
    ……
    “王妃娘娘?”
    见江婉柔愣神,金桃提醒道:“羊汤要凉了。”
    她已经用汤匙撇了上头的浮沫和油脂,外加枸杞和当归入味儿,但羊肉本来?就膻,放久了,恐怕那股味道蹿出来?。
    江婉柔翘起鎏金璀璨的护甲,搅拌瓷白的汤勺。她喝得很慢,等汤盅见底,她忽然起身,在寝房的帷帐中鼓捣半天,拿了一叠银票出来?。
    她交给金桃,道:“这是五千两,你?去买些棉衣、柴禾,不?用上好的棉花,陈年棉也行,尽量厚实点儿。”
    “去城外支个摊子布施,不?许透露齐王府,便说……说是来?京城的行脚商人,散财行善。”
    “城外无人布施便罢了,如若有其他富贵的仁善之家,跟在他们后?头,不?必出风头,东西散完就回?来?,勿要逗留。”
    金桃接过这一沓银票,细细咀嚼江婉柔这几句话。她疑惑道:“王妃娘娘,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为何?……弄得像做贼一般?”
    与王妃而言,也是个好名声。何?苦做好事,不?留名?
    江婉柔笑了一下,她点了点金桃的额头,道:“对,你?就当做贼,千万不?要把你?主子我?供出来?。”
    倘若她是从前陆国公府的大夫人,她巴不?得扬名天下,还?能给恶名在外的陆奉挽回?点儿名声,但陆奉如今是齐王,皇帝正儿八经的亲儿子。
    其他王妃都窝着没动?,她一个半路出家的王妃,大张旗鼓地布施,显着你?了!
    当今龙椅上那位的性情?,江婉柔略知一二。去年,她陪陆奉一同参加皇室家宴,席间?全是男人们的交谈,各位王妃们眼光鼻鼻观心,如同莲座上的泥菩萨,尽力当个摆设。江婉柔半路出家,她的“王妃妯娌”们可是做了父皇多年“儿媳”,跟着前辈们,总不?会出错。
    百姓固然可怜,可她为人妻,为人母,首先要考虑她们一家的死活。如今府中的一砖一瓦,她喝的肉汤,淮翊的大儒老师,都是陆奉给她们挣的。她若拎不?清,非得“大发善心”,陆奉被皇帝提防,被兄弟忌惮,那才是得不?偿失。
    淮翊曾经给她念书,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江婉柔觉得很有道理。在行善之前,她得先顾着自己不?是?
    金桃依然不?明白其中利害,她揉了揉被江婉柔点过的额头,躬身道:“奴婢遵命。”
    无所谓明不?明白,于她而言,只要遵从主子吩咐就够了。
    金桃素来?聪明,难得看到她这样茫然的神态,江婉柔笑道,“你?啊,也就比翠珠大一岁,怎么天天板着脸,跟个老嬷嬷似的。”
    房内地龙烧的旺盛,金桃脸色微红,低声道:“王妃娘娘……莫要打?趣奴婢。”
    “也不?是说不?好,都是如花似玉的姑娘,活泼有活泼的美,沉静有沉静的美。你?就是太?持重,凡事憋在心里,我?怕把你?憋坏了。”
    金桃有心事,她前阵子让翠珠打?探,翠珠这个不?顶用的,什么都套不?出来?,跑过来?喜滋滋跟她说:“金桃姐姐好着呢,您多虑了。”
    江婉柔无奈扶额,后?来?赶上迁府的事,忙里忙外,她又把金桃的事忘了。
    她柔声道:“你?别看我?总叫翠珠在我?跟前,她呀,也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不?出乱子,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我?最放心的人,还?是你?。”
    金桃办事严谨,聪明又本分。
    比如这些年,从国公府到齐王府,陆奉的衣物?鞋袜,皆出自金桃之手,陆奉至今未觉。碰上个心大的,手中攥着主母的“把柄”,要不?趁机去主君跟前邀功献媚,要不?仗着主母离不?了她,偷奸耍滑。金桃向来?本分,她把她派出去那段日子,金桃甚至不?忘给陆奉做双靴子。
    江婉柔道:“你?又什么难处,尽管
    告诉我?。有些事在你?眼里是个坎儿,说不?定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小事。”
    金桃双亲已经不?在了,她这些年给的月银赏赐足足的,府中的男人不?敢冒犯她院里的人,再者?,金桃比翠珠有威严,也没有人敢欺负她。
    江婉柔想?不?到她有什么难处,她动?之以情?,金桃脸上微微动?容,她沉默片刻,低下头,“奴婢……奴婢并无难处,劳王妃娘娘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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