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啊?”
    江婉柔愣神间,陆奉用洁白的?巾帕擦了擦手,上前?握住她的?手。
    男人大掌宽厚,粗糙的?刀茧上覆着一层湿热的?滑腻,让江婉柔心中寒栗。
    “冷?”
    陆奉皱眉,随口吩咐道:“加盆炭。”
    因?为齐王府冬日烧地龙,处处温暖,锦光院根本没有备火盆,几人丫鬟对视一眼,迅速福身退下,主子吩咐,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得让主子满意。
    不一会儿,帘子被轻巧地翻开,丫鬟利落地把火盆放在角落里。房里本来就热,江婉柔热得双颊通红,她脱去上身白底绣折枝红梅的?褙子,向后吩咐道:“这光晃眼,全换成黄蜡。”
    “换完便下去罢,今日不必伺候。”
    等?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江婉柔执起汤勺,舀了一碗鸡汤,用小汤匙撇去上面的?浮沫,放在陆奉跟前?。
    “夫君,喝汤。”
    陆奉轻微颔首,道:“你吃,不必顾忌我。”
    最早之前?,陆奉来锦光院用膳,江婉柔站着为他布菜,等?他用的?差不多才顾得上自己。生完淮翊后,可能想给长子母亲一个“体面”,也可能是陆奉渐渐对她上了心,提过好几次让她坐下,江婉柔“却之不恭”,两?人才一同用膳。
    陆奉今天不对劲儿,但这会儿江婉柔也饥肠辘辘,什么?都没有填饱肚子重要,她给自己夹了几口爱吃的?菜,不忘给陆奉夹两?片羊肉,笑?盈盈道:“夫君多吃点儿羊肉,养身。”
    陆奉忽然抬头,幽黑的?眼眸沉沉。江婉柔的?笑?容一僵,道:“怎么?,妾说错话了吗?”
    她近来喜欢喝羊汤,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给淮翊那边送的?有,顺手给陆奉夹块肉。都说冬天吃羊肉好,暖身,之前?也没见陆奉有不吃羊肉的?毛病啊。
    陆奉倒是没让江婉柔尴尬,他放进嘴里咀嚼几下,神色略有些古怪,道:“我身体……不错。”
    江婉柔不明所以,回?道:“养身嘛,是日积月累的?事。现在身强体壮,将来也有老的?一天,到时候就晚了。”
    就像她原本体寒,可能闺阁时期没养好,每月月事来的?时候,下腹总钝钝地疼。她不爱喝药,翠珠便每天给她煮姜茶喝,用了一年半载,缠绕她多年的?恶疾竟然好了,让她每个月心情?都好上不少?。
    根据自己的?经验,江婉柔这句话出自肺腑,不知又戳到了陆奉哪儿根肺管子,他冷道:“我老么??”
    江婉柔更加疑惑,陆奉这个年纪,还没有到而立之年,正值壮年。而且他一个男人,又不用担心“红颜未老恩先断”,他在意这些做什么??
    “夫君才不老呢。”
    她笑?道,又想起之前?自己抱怨年华不再时陆奉说的?话,如今原原本本还给他,“再说了,生老病死?,乃自然之道,非人力所能及也。”
    陆奉的?脸色骤然黑沉。
    江婉柔更加不明所以,多说多错,她冲他笑?了笑?,低头用膳。陆奉出身尊贵,江婉柔常年在外应酬交际,两?人用膳的?姿态流畅又漂亮,房内换上了温暖柔和的?黄蜡,画面脉脉温情?,夫妻两?却心思?各异。
    江婉柔暗忖:方才陆奉说什么?,江婉莹死?了?上回?江婉莹大闹国公府,把她恨得牙痒痒,后悔当初那么?便宜她。后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她已经完全把她忘了,忽然听到这么?个消息。
    六年前?的?设计,上回?她大闹她一双儿女的?满月宴,小时候那点微薄的?情?谊,早就不在了。江婉柔一点儿不为她可惜,只?是陆奉提起……他贵人事忙,怎么?会忽然关注一个内宅妇人?
    如今裴侍郎代君出使突厥,朝野关注,他的?发妻去世,不应该一点儿风声都不透露啊。
    不对劲儿,哪里都透着古怪,她得找时机问?问?。
    ***
    陆奉夹了块猪血豆腐,一口咬下去,柔软滑嫩,猪血独特的?腥味儿溢满唇舌,让他回?忆起方才的?血色。
    他亲自动手,捏碎了他妻子庶姐的?颅骨。
    嫣红的?液体汩汩而出,夹杂着浑浊的?白。女人的?面容逐渐扭曲塌陷,双目吐出,嘴巴大张,却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多年来,死?于陆奉之手的?人不计其数,禁龙司十八道酷刑他用得娴熟。她不是在他手下死?状最惨的?,却是让他最怒不可遏的?。
    他本不想杀她。
    今日,北方传来军情?,齐朝与突厥接壤的?地界,一个叫四方镇的地方忽起暴乱,叛军只?用了三天,连占两?个镇子,下头人这才敢匆匆上报,因?不是军事重镇,驻军薄弱,凌霄将军已派兵前往支援。
    皇帝当年结束了诸王争霸的?动荡,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出过这样大的?动乱。即使嚣张如陈复,也只?敢在水上当个“水匪”,这回?却是攻城略地,自立为王,实打?实的?“逆贼!”
    叛军只?有千余人,不足为惧,等?驻边大将军凌霄的援兵一到,自当将其拿下。皇帝龙颜大怒,一是没想到,他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将天下治理得河清海晏,竟会、竟敢有人叛乱。二是恼怒守城的
    官兵废物,酒囊饭袋,竟让区区千人拿下。最令他生气的?是,叛军首领,是个卖身的奴婢。
    没错,不仅是个“奴”,还是个“奴婢”,叛军首领,是个女人。
    一个奴婢,一个女人,率领千人,区区三日,占了他两个镇子。皇帝看了好几遍奏折,揉着瞪大的?眼睛,甚至想过是不是下面的人欺君,也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皇帝御极多年,早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却在今日早朝破了功。帝王一怒,流血千里。满朝文武一个个跟鹌鹑似的?,低下头不说话。见朝臣这副没出息成这个样子,皇帝更加火冒三丈,只有几位王爷硬着头皮,出列劝说两?句。
    参政的?王爷们,陆奉一言不发,从头沉默到结束。下朝不顾兄弟们异样的?目光,迅速不见人影。
    他去了裴府。
    裴府本就不大,他在一尊佛像前?找到了江婉莹。她正跪在蒲团上,满目虔诚地匍匐扣头,陆奉瞟了一眼供奉的?佛像,慈眉善目的?菩萨一手持着净瓶柳枝,一手怀抱婴孩。这位菩萨“大名鼎鼎”,以至于陆奉都认识,这是送子观音。
    “谁?”
    被骤然闯进来的?人吓了一跳,待江婉莹看清人脸,她忽然镇定?了,笃定?道:“你来了。”
    算算时间,应该到了前?世奴役之乱的?日子。他既然来了,便知道她不是信口雌黄。
    若不是在菩萨面前?,江婉莹真想大笑?三声,裴璋不爱她怎么?样,他把她关在这里又怎么?样,她攀上的?可是未来的?皇帝,她是皇帝贵人!
    她会让她们,统统匍匐在她的?脚下!
    陆奉言简意赅,问?:“奴役之乱结局如何。”
    他面容冷峻,气势威严,让人不自觉臣服。江婉莹回?道:“动乱两?个月……不,三个月,最后被朝廷镇压。”
    “这么?久?”
    陆奉微微皱眉,皇帝只?是震怒有人胆敢“造反”,但这些乌合之众,实在不足为惧,等?凌霄的?驻军赶到剿灭,也就月余时间。
    陆奉今日身穿重紫色亲王蟒袍,加上江婉莹对他天然的?惧怕,她慌忙改口,“或许是……是一个月,我记错了。”
    她哪儿知道多久?前?前?后后加起来三十多年了,当初这个事迹广为流传,多为赞颂裴阁老机智敏锐的?事迹,年纪轻轻,临危不乱,至于其中细节,民间故事又不是史书,哪儿能记得清清楚楚?
    陆奉敛下眉目,又问?:“叛军的?首领姓甚名谁?”
    江婉莹想了一下,慢吞吞道:“好像叫月奴……还是叫什么?柳奴,对了,他叫柳月奴!”
    她终于在混沌的?记忆中寻到这个名字,因?为很特殊,穷凶极恶的?反贼竟叫这样一个名字,一度惹人哄笑?。
    陆奉心下发沉,叛军首领,确实叫“柳月奴”。驿站跑死?了三匹快马,皇帝昨晚才得到消息,江婉莹一个被关押的?内宅妇人,不可能知道。
    不信鬼神的?陆奉第一次遇到这种“玄妙”之事,不管心中如何诧异,面上全然不动声色。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柳月奴,是男是女?”
    “自然是男子。”
    江婉莹十分笃定?,虽然叫了一个娘们唧唧的?名字,但攻城略地,竖旗为王,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女子?
    部下也不可能奉一个女子为大王。
    陆奉心中沉思?道:此女虽有宿慧,见识窄小,愚钝不堪。可参详,不可全信。
    他稍一想就知道缘由。按照皇帝的?性子,他戎马半生,先诛鲁王后灭陈王,何等?的?雄姿英发,晚年竟被一个女人造反,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被人所知,载入史册。
    北境有凌霄,陆奉不担心,与他而言,当前?最重要的?是——
    “你说,本王是未来的?皇帝?”
    江婉莹眼前?一亮,终于说到了正题。武帝登基声势浩大,历代以来,他是第一个以残缺之身登上帝王大位的?皇帝。他的?腿远没有如今这么?好,走路时一深一浅。她只?在他登基时遥遥见过他的?背影,跪下给他磕了个头。
    武帝暴戾之名日盛,渐渐地也没有人敢在帝王面前?抬头,窥伺帝颜。他的?腿后来怎样,很少?人知,更无?人敢谈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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