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水县尽管有些许改变,但仍是个闭塞的地方。
    火车只停站不到十分钟,下车的除了周长城和万云夫妇,还有十来个不认识的人,比起七年前他们第一批坐火车外出的,如今人数已经翻倍了,这里的人在走出去,也在走回来。
    平水县不是大城市,没有密集的人群和机器的喧嚣,加上火车站本就处于郊区,有种鸟鸣山更幽的寂静,人们互相不认识,也都不说话,默然走出站台,没有打破清晨的静谧,这种铺天盖地的寂寥感并没有让周长城和万云感到陌生,而是在其中找到了对过往的一丝亲近。
    这就是他们的来处,绝不可否认的来处。
    万雪在电话里说,县里现在也变化很大,刚一出火车站,就看见了一个铁皮焊接起来的大门,上头写着大大的“平水站”三个字,跟广州的许多建筑比起来,这是很简陋的大门,但怎么说也算是个门。
    周长城记得从这儿到西郊,有几里路的地,之前全是泥地不好走,还在担忧着怎么到西郊去,可走出去后却发现,路上已经铺上了碎石子,还有附近的村民骑着三轮车在一旁等着拉客。
    他们两人刚从火车上下来,又冷又饿,于是花了一块钱雇了辆三轮车,让拉车的汉子送他们到西郊去,那老乡说话的口音让他们都感受到了一种阔别已久的熟悉感。
    西郊是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县里生活时一个重要的地方,他们经常来这儿卖小吃挣钱,两人不停地打量这一路上的变化,脸上都是惊奇的神情。
    三轮车骑得快,不到十五分钟,西郊就到了,两人拖着行李下车,像是到了一个梦里常出现的地方,有记忆里的道路和矮楼,也有崭新的从未见过的新房子、新门店。
    汽车站已经完全修好了,不论是到市里,还是到县里的各个乡镇,都可以在这儿坐车。
    原先经常跟万云打交道的那个林店东,他的农贸店还在,招牌由木板变成了不锈钢,房子也往上加盖了两层楼,看来这几年,随着西郊车站的不停完善,他在这儿也赚到了钱。现在店门还没开,不然还能进去叙叙旧。
    周长城和万云又走到他们第一次相亲见面的那个农家米粉店,没想到竟然还开着,甚至还扩大了门面,现在已经开始做早餐生意,客人不多,两人坐下,要了两碗米粉。
    那老板也还是原来的店家,看他们打扮不怎么样,又是一口县里口音,想着应该是外头打工回来过年的,还问了两句上车人多不多,给他们上的米粉里头全是红红的辣椒。
    这是他们以前常常吃的味道,但在广州待了几年,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的口味已经逐渐广东化,根本吃不了这样辣的米粉,硬是往嘴里塞,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倒是辣出了一层细汗,万云的手脚终于不再冰冷。
    等吃完米粉,外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上班的,也有挑着担子和背篓出来卖菜、卖小吃的。
    周长城和万云瞧着这些人,眼睛热热的,曾经他们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呢。
    有个脸色黝黑的大姐挑着一担各种口味的米糕在卖,正带着点讨好的笑容问他们要不要买一点:“很好吃,刚出锅的,你看,还冒着热气。”
    他们刚吃饱,肚子不饿,但出于某种原因,万云还是掏钱,把大姐担子上每种口味的米糕都买了一份,上了公交车,拿出来咬一口,笑着对周长城说:“做得比我好。”
    周长城也吃了一个,就没有再吃,口味太淡了:“瞎说,肯定是你做得好吃。”
    马路重新铺过,公交车却还是那辆老的,只是座位换了新的,一路摇到县中心那一带。
    周长城和万云直接去了孙家宁安排好的县招待所。
    招待所的人一听是孙主任的妹妹和妹夫,很热情周到,给他们在二楼开了间安静的房,把两壶热水送上门,还特意加了床被子,说今天看着可能又要下雪了,别冻着。
    孙家宁现在已经是办公室的主任,他所在的部委主管各县经济的情况,偶尔会回平水县开会,一回来就安排住在招待所,都是平水县的老乡,跟招待所的负责人也很熟,这次他就打电话回来,让他们给周长城和万云留间舒适的房。
    关上房门后,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累得瘫倒在床上,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坐过这种长途车,两天两夜赶路坐火车实在是把两人给累坏了。
    回到老家,看了山水,万云的笑容回来了:“姐夫虽不在县里,我们还是沾了他们的光。”
    周长城也笑:“这就是有姐姐姐夫的好处了。”
    “城哥,你刚刚看到电机厂了吗?”万云转过身,撑起脑袋,跟周长城说起话来。
    很累,但是也很兴奋,眼睛闭不上,周长城双手在太阳穴周围绕着刮,放松自己:“看到了,真的败落了。以前我们厂…”这么多年他还是改不了这种主人翁的称呼,“我们厂里最辉煌的时候,有两千多人,经常接待兄弟单位来参观,国营饭店的客人几乎都是我们的工友。”
    可是公交车停靠在电机厂那个站台上的时候,周长城只看到一扇生锈的大铁门,上头用把锁锁住,铁门后面曾经修剪得当的小花园杂草丛生,看着应该很久没人清理了,草丛里还矗立着一座没有拆除的伟人像,伟人的目光坚毅望着前方,仍充满了智慧和高瞻远瞩。
    从前万云在保安亭门口让保卫科的人去喊周长城,现在保安亭也是空无一人了,落满灰尘。
    坝子街、孙家巷、物资局和环城河那附近,旧的房子没有拆除,有新的楼房冒起来,一些单位大楼也重新建起,有些是周长城和万云能认出来的地方,有些则是完全不认识的。
    县里的人比之前多了很多,担担子做小贩不再是上不得台面的生计,甚至坝子街的新渡口那儿已经有一条完善的小贩街,从早到晚都有人在摆摊子。
    在宾馆休息了一上午,到吃午饭时间时,周长城和万云起来洗漱,万云被水龙头里的水冻得哇哇叫,也太冰了,她哭笑不得:“城哥,也不知道我们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记得这种时候,还得到河里去洗衣服,一洗就是一大桶,手通红,也不觉得冷。”
    周长城也“嘶嘶”叫了两声,又把万云的手放在手里搓,两人都笑了出来。
    回到老家后,他们在广州积累的伤感,被一些其他的感情驱赶了。
    “去找师哥吧,我跟他说了今天会到的。”周长城依旧穿着那件旧棉衣,或许是因为肌肉更发达了,原先万云一针一线缝起来的衣服,他现在穿着总觉得短了些,紧了些。
    “好,把给他们买的东西拿出来。”万云也跟周长城一样,穿着七年前的棉衣,不过围了一条鲜红色的新围巾,为了好打理,头发又绑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跟刚结婚那年一样,脸色白净,眉眼盈盈,风一吹鼻尖发红,整个人都俏生生的。
    周长城忍不住抱了她一下,好多事情都在变,好在他身边的人没有变。
    在师父周远峰退休的那年,陆国强和刘喜也从电机厂出来,自己找个地方,开始接些加工零件的单子。这事儿是陆国强牵的头,刘喜也出了钱,算是师兄弟合伙,陆国强在外头找单子,刘喜就在厂里带人磨零件,生意不好不坏,但也养着一家人和几个陆家的本家兄弟。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走在街上,大致的路是没有变的,只是多了很多小道,两人不时指指点点,这儿从前是什么,现在不一样,再次路过电机厂大门口,周长城还是忍不住停下来看了几眼,心中感慨万千,曾经他以电机厂为荣,又在这门口受到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打击,可真正面对这样具象化的过往,他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万云也没有打断,而是让他在那儿站了会儿,看风大了,才继续往电机厂家属楼走去,陆师哥和刘师哥的小厂子在家属楼后面的一个废旧仓库里,从前也是属于电机厂的地盘,他们低价租了过来。
    电机厂家属楼,周长城从前是常来常往的,还能见到一些老同事,大家都大笑着打招呼,多少年没见了,热心地请他们两口子去家里吃顿便饭,周长城都摆手拒绝了。
    对于周长城这个小师弟的回来,陆国强和刘喜都是很欢喜的,一别七年,谁能知道会分开这么久,人生能有几个七年啊,再见面,各自都有了新的沧桑和变动。
    陆国强的那个厂,其实就是个大开间的仓库,门一开就开门了,跟门店差不多。
    周长城快步走上前去,看到个穿着从前电机厂工作服的男人,正低头削着块小工件,一切仿佛在昨天,他忍不住喊了一句:“师哥!刘师哥!”
    刘喜抬起头,放下手上的工具,一张老实木讷的脸绽开一朵笑花,双手擦在身侧,仿佛高兴得不知如何表达:“长城!回来了!”两人握着手,又喊陆师哥赶紧从里头出来。
    陆国强在里面点数,手上拿着本起毛边儿的小本子,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子,应该是他的本家亲戚,一见周长城,立即把盘数的本子丢在一边,大步走过来,眼里和脸上都是久别重逢的感动和喜悦:“好小子,总算知道回来看看了!”
    明明是大好事,可就连万云都觉得伤感。
    他们哥儿三个抱了一下,又赶紧坐下,给周长城和万云倒水,陆国强这人比刘喜要精,倒水说话的过程中,万云总觉得他看自己和城哥的眼神都带着衡量和审视,仿佛看他们仍衣着朴素,并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光鲜,就放下心来,更为大声好客地说话,欢迎他们的回归。
    万云拿起有茶垢的搪瓷杯子,握在手心,但并不喝,暗暗想,刘师哥是个老实头,大师哥还是条泥鳅,但是也没办法,人跟人之间,总难免会互相比较这种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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