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没有用十天,等到第四天,陈惇见三个铁铺差不多熔铸出一半的金子时,就命令他们停下了。
    “大人,”陈惇对归有光道:“可以破案了。”
    “怎么解释?”归有光捋着三寸须道。
    “学生从老农那里得知,金子形状为元宝形,便用土坯和水,捏出同样大小的元宝塞入坛中,”陈惇不疾不徐道:“发现这个大坛子可以装下三百个金子形状的土坯。于是学生向各个大户借来金子,熔铸成土坯一样大小的金元宝——”
    陈惇拿起一个金元宝,展示给众人道:“这一个金元宝就有二斤之重,我们如今铸出来一百五十个元宝,合计就是三百斤。”
    他把金元宝丢尽坛子里:“只秤了其中的一半金子,就已经是三百斤了,这个重量,一般人抬得动吗?
    归有光叫一个高个子的大汉上去,根本抬不起来。再叫了一个人上去帮忙,两个人勉力抬起坛子,走了几步却累得气喘吁吁,觉得十分吃力。郑若曾当即问讯老农,道:“当时这一坛金子,是怎么送到县衙的?”
    “是村里的牛大、牛二兄弟,用竹扁担抬到县衙的。”老农道。
    仅仅半坛金子,两个人抬起来可以,却根本走不了远路,而金子挖出来是整整一坛,所以围观的众人都明白了,金子在没有上路之前,就已经全部化成土坯了。
    “速去缉拿牛大、牛二兄弟,”归有光呵斥道:“来县衙受审!”
    人群爆发出欢呼来,归有光哈哈大笑:“快将你们的父母官放出来吧,他可受了冤枉了。”
    郑若曾不由得拍了拍陈惇的肩膀,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来:“你小子怎么想出来的办法,也太聪明了,你才多大来着,十六岁,难道天生是个断案好手,刑名胚子?”
    “天下事无不可察,”归有光眼中异彩连连:“你这年轻人,为老夫上了一课啊。”
    陈惇其实心中不无得意,但面上还是要谦逊一把的:“小子不过是自己寻了个刁钻的角度,剑走偏锋罢了。”
    没多久,几名衙役就将牛大、牛二兄弟抓了来,而且从他们家里,搜出了埋藏的黄金,只等归有光验收完毕,写个表判,这案子就算正是告结了。
    没想到归有光拿起一个金元宝仔细一看,却失声道:“官银?”
    银子分为官银和私银,私银即市场上流通的、百姓用来买卖交易的银子,而官银是用来入库的,这些银子,说得简单一点,就是税收、罚没、抵罪等收的钱。收上来很可能是碎银甚至实物,最终却要折算成银两并熔铸,以方便入库。银子必须刻下官银标志的字样或图案,方便入国库管理,主要用途在军饷、官薪、宫用、各地建设、赈灾等支出。
    没想到老农挖出来的金子竟是官银,这金子形状确实是元宝形,陈惇忽然想起来,汉以前有马蹄形金锭,西汉时有麟趾金,唐代银锭多为长立方体,宋代则为束腰板形。唐宋银锭造型简单,堆放时能充分占用空间。而直到明朝,才出现了那种马蹄不像马蹄、船只不像船只的的元宝形金锭。
    只见这些金锭的底部,都刻着字:太仓州收嘉靖三十年平仓粮价金三十二两正,提调官刘大同,该催王岳,兴盛昌。
    这果然不是以前古人埋藏的金子,而是本朝的库银!
    官府的库银,怎么会埋藏在田地之中呢?
    却见归有光怒火滔天,指着知县李志庠道:“这银子本官认得清清楚楚,还是本官亲手从苏州府库清点而出的,拨给你吴江县不过一个月,你李志庠倒是说说,为何这官银好端端地不在县衙库房,却出现在了村头田地之中?!”
    李志庠完全一问三不知,满头大汗连话也不会说了。
    陈惇也怔住了,拉着郑若曾道:“这是怎么回事?”
    郑若曾哼了一声,才道:“如今正是解冻时节,太湖每年解冻,冰河水涨,必须及时组织百姓清淤,否则则有漫溢之危。这吴江县知县,早在一个月前就向府里报告,需要银钱,府尹大人考虑到吴江县不仅是太湖积淤最严重的地方,而且稍不留心太湖水涨可能会淹没民田,届时恐有水患,就一下子批给吴江县九千六百两黄金,也就是十万两官银,正是我姐夫亲手清点押送的,没想到……哼,一路行船过来,不见他李志庠组织百姓清淤,却将官府的银子贪污匿迹,真是好狗官!”
    归有光大发雷霆,立刻命人将钥匙拿来,打开了装着官银的库房。
    果然官库空空如也。归有光怒道:“吴江知县李志庠,你监守自盗,转移官银,还有何话说?”
    李志庠面色惨白,仍旧一言不发。
    “好好好,你不说话,那就是无可辩驳,”归有光拂袖道:“本官要向府尹禀告这来龙去脉,你就等着降罪吧!”
    “且慢,”陈惇忽然开口道:“大人,此事……疑点不明,恐有他情。”
    “还有什么不明的,”郑若曾摇头道:“这吴江知县将苏州府拨下来用于清淤的官银偷盗而出,埋藏在田间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被耕作的老农掘出,百姓拾金不昧,抬送到县衙,这知县心中有鬼,不敢当场清点,更不敢放入库中,于是放在了自己家里,正在左思右想该如何转圜,却忽然发现金子变成了土坯,原来是牛大、牛二两个刁民将金子换了,不过牛大、牛二偷梁换柱,乃是另外的案子了,这府库失金案,却是他李志庠逃脱不掉的罪责。”
    陈惇却摇了摇头:“您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但其实也有很多问题没有解释。比如知县为何将金子埋藏在田间,为什么不放在自己家里?我本以为县令不住在县衙后堂而是新买了一个宅子,就是为了存放金子的,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归有光静下心来,他渐渐也发现了解释不清之处。说起来,直接偷盗库银的案子很少,因为一定是内部人做的,除非计划周密真的能做到天衣无缝,否则很快就能查清。而官员贪渎银两,其实有各种办法,银子出库那一瞬间,就有贪渎的手段,因为在官银支出给各地和个人以后,获得官银的单位或者个人,必须将官银再熔化一次,炼出新的银锭或者银块,这就是“碎银”的主要来源。这当中就有火耗,火耗就是银锭溶化为碎银的折耗,这就是贪污的手段之一,或者在支出之时,想尽办法做平账面,这是官吏的看家本事——何必要用最直接也最容易被抓的偷盗这种方式呢?
    “县尊大人,”陈惇就道:“学生再问您一遍,为什么要将一坛金子放入自己家中?”
    “我已经说过了,”李志庠垂着头道:“金子贵重,来往人多,放入库中唯恐有失,所以……”
    “不对,县衙库房,应该是非常安全的地方,您怎么知道金子放入库房会遭遇不测呢?除非已经发生了一件不测的事情。”陈惇道:“而县尊的住宅里,床头就放着官印,似乎可以说明,大人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官印都不离身,何况金子?”
    “其实不然,”陈惇道:“大人之所以官印不离身,是因为害怕官印被偷走,就像银子从库房莫名消失一样——丢失官银,你县令要问责,但这责任,却比不上你丢失官印来的大!”
    明朝的律法就是这样,官员丢失印鉴,是非常重大的罪名,国朝初年,三杨之首的杨士奇在县里做了一个训导,主管教育,整天在衙门里混日子,没多久他竟然在工作中丢失了学印。于是杨士奇二话不说,他直接就弃官逃跑了。
    因为丢失衙门印章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不光有可能要坐牢,还有可能丢命。再比如明明朝中有人还是二甲进士出身的绍兴知府李圭,蹉跎仕途几十年,也是因为当初丢了大印。
    而对于盗库的处罚,简直轻地让人可笑。可以参照的是正德七年浙江乐清县发生盗库,县令只不过被州府官吏申斥了两次,然后等案子查清楚银子被追回来,又什么事儿都没有,皆大欢喜了。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知县李志庠早就发现了官银丢失的事情,但他不是很惧怕,与之相比,他更怕自己的官印被偷走,于是他在外面买了个宅子,将大印放在枕边寸步不离。而牛大牛二抬来的金子,他知道放入库中就会被偷走,所以才下令放入自己的家中。
    在陈惇的诘问下,李志庠终于点头道:“不错,我在七天前,发现库中九千两黄金不见了,我知道这是县衙内部之人做的手脚,正想暗中查明真凶的时候,这老农和里正就来报告,说田里发现了金子——我,我,”
    李志庠神情不堪:“我就想着能否用这金子来抵被偷走的库银,万万没想到,这金子就是丢失的库银!”
    “你是说,这库银被盗一案,跟你没有关系了?”归有光问道:“这库房的钥匙,在谁手中?”
    库房开门必须两把锁两个人一起开,这是规定,所以应该一把在李志庠手中,一把在县丞汪良手中,然而两把钥匙都在李志庠手中。
    “好教推官大人知晓,”县丞汪良道:“我一个月前去应天探望友人,请了大半个月的假,彼时害怕府库钥匙有失,就交给了县尊,回来也忘了讨要。”
    陈惇哦了一声,道:“那这两把钥匙,都在县尊手中啊。李大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无话可说,”李志庠丧气不已:“我发现库银被盗的时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为何两把钥匙都在我身上,库房却能被打开。”
    “钥匙平日放在何处?”归有光道。
    “平日我随身携带,装在绣囊之中,别在腰上。”李志庠道。
    “走,去看看库房。”陈惇道。
    几个人来到库房,用钥匙开了大门,里头阴气比较重,陈惇蹲在地上查看了一会儿,排除了外力打开的可能,也没有什么地道通向这个库房,他站起来道:“官银被盗,虽然如今已经找回,但这个案子不可不查,所有县衙中人,县令、县丞、典吏、长随、衙役、丫鬟、仆人,每个人都有嫌疑。”
    归有光道:“那究竟谁是真正的盗贼?”
    陈惇笑道:“破案并不难,不过大人要答应学生两件事,第一件,县衙众人从今天起不许离开衙门。第二件就是,我如果求见大人,不论何时何地,望勿拒绝。”
    归有光全都答应,陈惇便点了几个衙役,带他去了挖掘出金子的地方。
    等到了村头田间,陈惇才惊讶地发现,老农掘出金子的地方不是自家的田地,而是一处荒芜的垄头,这一块地,根本没有人耕种。
    “你好端端地,不耕种自己家的田,”陈惇眯起眼睛:“为什么突然耕这一块荒土?”
    这老农神色大变,额头见汗,被几个衙役威吓了一下,顿时道:“小大人明鉴,老汉我说,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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