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在整个西欧畅销,甚至超过了马可波罗游记的见闻录《远游记》中,费尔南花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去详细描写自己在中国见到的一切。
    “……在官员任用上,那些被选拔上来做大官的人,都不是因为有地位或因为出身贵族,而是因为知识渊博,天性极为谨慎。”书中这么写道:“为了避免徇私舞弊,没有一个官员被派往家乡或有亲戚的地方任职,这样就不会涉嫌包庇,在司法上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作为一名异教徒和外国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证据来赞扬他们的司法,而不赞扬我们的。马可波罗说的没错,中国的唐朝,有很多外国人在唐朝的都城以及各个城市担任官职。这些人因为善战,甚至被安排有一定的官职、安排他们从军,发给军饷。但大明似乎没有类似的情况。他们始终把我们当做客人而进行友好的招待……不过这样也很好,如果真的给我一个官职让我去管理民众的话,我反而会不知所措,毕竟我可没有我的同伴神父沙勿略那样亲和的能力……不过我的探险故事,显然为他吸引了很多人的到来。”
    费尔南的观察是多个方面的,比如在农业上,“我不能再夸赞中国人在农业上取得的成就了,因为那样会显得西方人很愚蠢……他们早已经驯服了水牛在田间劳作,牛后面带的犁地的工具非常巧妙,可以破开土地而任意播撒稻种,欧洲还没有这样的工具使用。”
    在饮食文化上,从来只称自己为探险家的费尔南决定为自己多加一个“美食家”的头衔,因为他的嘴巴似乎被大明的饮食重新洗涮了一遍,“中国人显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吃客,什么都吃,特别是猪肉,而且越肥越令他们满意。这是一片富饶的土地,所以物价稳定,食源广泛。我原本以为广州的早点已经是世界的极致了,苏州的饭馆更是让我怀疑他们任何一个人来到欧洲的宫廷,很快就能成为王室的主厨……不过他们也吃其他各种脏东西,如狗、猫、癞蛤蟆、老鼠、蛇等,上帝原谅我,蛇肉也是……好吃的。”
    “在中国,看来是一个劳动光荣的时代。按劳取酬、多劳多得、不劳无获是大家公认的准则。人人都工作谋生,大家都寻找各种方式方法赚钱,以维持吃及庞大的开销。”《远游记》第三章就着重说明这一点:“他们喜欢建造雄伟壮观的建筑,不,我说雄伟壮观他们都不同意,因为园林似乎都是清幽的、精致的,但上帝知道建造这样的建筑会花费多少财富,何况他们有那样精巧的设计,而园林的主人常常在其中宴客,提供极其充沛的各种必需品,希望得到客人对建筑的夸赞……这是和法国的王宫、西班牙的王宫风格全然不同的建筑,沙勿略似乎更喜欢,但我还是喜欢富丽堂皇的宫廷。”
    “我听说,观察一个国家,还要去看它的刑罚。”费尔南写道:“我花了四个银元,买通了守卫监狱的人,很奇怪,他们似乎轻车熟路……因而我对于中国的司法和监狱有很多的了解。监狱里面环境恶劣,很多犯人不是被最后处决的,而是在监狱中冻饿而死,或者为了躲避打板子的刑法而自杀的,这样的人居然占据了犯罪者死亡的最大比例,这一点的确有点匪夷所思……在中国人是不能犯罪的,一旦犯罪,那等待自己的将是非常凄惨的后果,严刑酷法下,治安也必然好很多。”
    “……我必须还要提一提苏州城市,她的内涵,她的荣光,她的精神,”费尔南激情地写道:“完全的、彻底地和欧洲所有国家截然不同,她是那样富有人文气息,说她像威尼斯水城,因为街道依河而建,上面有样式精美的石拱桥连接道路,下面的桥洞可通大船。可她又具有恢弘大气的一面,四处可见屋宇相连、商铺鳞次栉比,南北商品琳琅汇集;街道上车水马龙,人人衣着锦绣,以精容修面为时尚;江河上舳舻千里,往来不息,使我确实不知从何说起。我们不能把苏州想象成罗马、康斯坦丁、威尼斯、巴黎、伦敦、塞维利亚、里斯本或者欧中众多名城中的任何一个,哪怕这个城市再大再有名、人口再多也不行。欧洲以外,我们也不能把苏州想象成开罗、大不里士、日本的京都等。然而我敢断言,所有这些城市都无法与苏州最细微的东西相比,更难与苏州各方面的宏大规模与气势相提并论……文明,整洁,宽大,繁华,令人惊叹的城市。”
    陈惇拿着费尔南的三章初稿,边看边笑,薇儿也在一旁嗤笑:“土包子,什么都没见过似的,全都是‘哇哦哦哦中国是这个样子的我的上帝’,他的上帝一天被他烦一百八十次。”
    “费尔南最惊叹的是苏州的卫生情况,”陈惇道:“他说没见过比苏州更干净的城市,这一点我相信,西欧的卫生情况太差了……从古罗马留传下来的公共浴室时代全民洗澡的辉煌不复存在,而肮脏的躯体被看作更能接近上帝。沙勿略喝醉酒说,巴黎的修道院只准许修士一年洗两次澡,他前二十年洗澡的次数加起来还不如在苏州一个月洗澡的次数多……欧洲的城市里,街道和广场随处可见大小便,市民们将粪水和垃圾从窗户倒向街上,街上经常是粪水横流、臭气熏天。”
    楚嫣本来提着裙子走进来,闻言又捂着帕子走了出去。
    尚薇也露出嫌恶的神色,忽然想到了什么,把自己原先最喜欢的金怀表掏出来怀疑地打量着:“不洗澡……也不洗手?”
    这个怀表做工很精致,一个圆球形的,因为是纽伦堡制造的,就叫纽伦堡蛋,是一个日耳曼人为了讨好陈惇送给他的。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楚嫣和尚薇的表情都不是很好。
    “这个平托先生,我见他文笔不是很好,”楚嫣道:“你要请他做报社主笔?”
    “半专栏作家,”陈惇微微一笑:“相信我,外国人的文辞就是这样,华丽地堆砌辞藻,他是具备一个畅销小说作家的潜质的,畅销小说就是让大家都能读到乐趣。”
    不过陈惇还是跟费尔南约定,让他将自己在欧洲,在非洲的冒险记发表出来,苏州人习惯了外人对苏州的赞美,他们需要的是对天方国家的认识。
    “其实他自以为观察到的是真相,”陈惇摇头道:“但他也被欺骗了。”
    比如说在观察民众财产上,费尔南认为:“中国的赋税是不重的,公民人身和财产是自由的。地里的收成以及所经营的商品所征收的税也不重,最重的税是已婚者或者有家室者所交的人头税,每年要为家里的每个人交两个码子。除了该交的税,他们不会被夺走其他任何东西。个人的财产以及其他一切可以自由拥有的东西,他们都可以自由享受。”
    “他把百姓清浚淤泥、修筑河道的行为,认为是自发的,”陈惇道:“但那是劳役,欧洲有罚款,他没有在苏州见到,因为孙德田的关卡刚刚取消了。剩下的苛捐杂税,带他游逛苏州的官吏自然不会让他看见。”
    “不会被夺走任何东西?”楚嫣终于忍不住道:“百姓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被剥夺!庶民不能保证自己的一只瓦罐,甚至连良田千顷的富人们,也会被轻易地夺走财产,只要有权有势,他就能夺走你任何东西!”
    陈惇赞同她的话:“所有权利最后都可以归之于财产权,中国是没有个人财产不可侵犯的思想的,如果皇帝要抄家,谁也不能反抗,如果达官贵人要掠夺,他们只能束手就擒。但这是满足了极少数人的私欲,偏偏他们占据着道德名分上的大义。”
    “私人财产不可侵犯”几乎可以被陈惇视为他事业的终极梦想了,因为个人财产的累积,使财富不再专属于权贵阶层,大量的商人、工人、普通百姓拥有了自己的财产,只有工商阶级轰轰烈烈地发展、蓬勃兴盛,他们才会渐渐产生这种维护自己财产的要求,这就是陈惇要在未来奋斗的东西,伴随着保护私人财产的思想深入人心,一个普遍的契约社会才会渐渐露出雏形,而只有在契约社会,才不会出现无限制的权力。当权力被遏制被分立,中国延续了千年的封建制度才会被渐渐瓦解。
    当然这是个长远的奋斗目标,毕竟现在连思想进步的西欧,也只是在文化上轰轰烈烈开始了复兴,对政治制度和国家长远建设的理论,类似社会契约论,还没有出现呢。
    刘婆从门口插着手进来:“哥儿,外头邵大官人派人送东西来了,说是你买的东西。”
    陈惇把东西搬进来,“邵芳用大船先把货物送回来了,要不然他那艘破船真的是人财两失。”不过幸运的是,从大风暴中幸存下来的还不止他们俩人,张涟果然不愧是水里的泥鳅,竟然拖着两个人上了岸,不过他家就在广东,也没有跟着陈惇来苏州。陈惇看他是个汉子,给他资助了一百两银子,从广州出发的时候听说他买了一条大船,又出海去了。
    陈惇在马六甲买了一些讨女孩喜欢的东西,没办法家里都是女人,学校的同学反而被他放在后面了,打开箱子,里头都是沉香、檀香、豆蔲,乳香、珍珠、蔷薇水、芦荟之类的东西,又给刘婆带了两瓶苏合油,喜得刘婆又操起擀面杖,说要给陈惇加一顿夜宵。
    邵芳又另送了一盒象牙,两盆珊瑚树,又用紫檀木小匣装了满满的猫儿眼,品相上佳,尚薇把东西拖到自己的房间,像个打地洞的小老鼠一样。
    陈惇示意楚嫣将桌子上的蔷薇水和乳香收下,楚嫣反而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给我的?”
    “不给你给谁?”陈惇反而道:“刘妈这年纪还往身上喷蔷薇水?薇儿年纪小,两管棒棒油就差不多了,就你那身娇肉贵的,没有好东西保养,颜色简直降低两个度。”
    果然女人是极为在乎一张脸的,楚嫣闻言顿时惊呼一声,匆匆忙忙抱着乳香和蔷薇水离开了——脸色绯红,仿佛陈惇瞧见了她的丑态。其实陈惇觉得她素颜很好看,不过他每次看到这女人的眉毛上米粒大小的缺陷,就有一种想要用毛笔补全的冲动。
    尚薇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惇心虚道:“妹子,东西都收好了?哥把最值钱的东西都留给你啦。”
    “……我记住你了,你这个用两管棒棒油打发亲妹子的大猪蹄子。”尚薇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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