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唐大人示意公正无私,”王昆山紧紧盯着他:“那就请将这份卷子降黜!”
    唐顺之摩挲着手上的卷子没有说话。
    这时候众考官都纷纷道:“王大人何必如此?这卷子且不说是不是唐大人的学生所写,就算是,也是毫无争议的前二名,既然已经有个小三元在前,我等玉成此事,再合力为绍兴添一个大四喜,岂不美哉?”
    王昆山冷笑道:“这张卷子做得第一,另一张卷子就做不得?尔等置国家法度于何物?尔等又置主考大人的名声于何物?咱们的主考大人,可是海内名士,深孚众望,当初不肯依附张孚敬,被罢斥回家,如此名声,令人敬仰,难道要毁于一旦?难道主考大人不该主动避嫌,保全名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副主考出来做和事佬,道:“这卷子其实可为第一,如果因为主考大人的缘故要进行降黜,那么你等以为,当降到第几呢?”
    “既然不做榜首,”有一位主考便道:“那什么名次也不重要了。我看就按徐次辅的例子,降到五十名左右。”
    “徐次辅的例子?第一名的卷子降到五十名开外?”还是有人忍不住,怒道:“是什么道理?!”
    “是啊,”这话引起不少附和:“虽然为了避嫌,但科举是为国取才,如果再降,对天下人公平了,对这个考生,却是大大的不公啊。如果我等却因为避嫌的缘故,将之降黜在一个不相符的名次上,岂不是上下都要怨我们?”
    众人点头,最后议定了一个名次,不前不后,正是第十名。
    王昆山还要再降,却被其他考官怒目而视,只能偃旗息鼓。没了他挑事,众人也就无从争执,仅用了半天时间,便排定了录取的名次,让一旁的监官松了口气,擦汗笑道:“我还以为要耽搁许久呢。”
    当然那剩下的一份被评为“老成”的卷子,就成了当之无愧的第一,众考官见到这份卷子,方才弥补了心中的遗憾,道:“这卷子做第一,没有争议……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位,究竟是山阴的诸大绶还是会稽的陶大临,总之这会稽的陈梦龙是做不得解元了,可惜可惜,浙省本该有个惊天动地的大四喜的!”
    唐顺之见众人既已评定,平静的神色终于现出了微微的波澜,叹息了一声。
    众考官见他似乎略有失意,纷纷劝慰起来,只说这避嫌一事,也是万不得已,但好歹这大公无私、铁面无情的名声肯定会被称颂之类的,又说待日后回到京城,若还能做会试的考官,定然照拂看顾这个与“大四喜”擦肩而过的小三元。
    唐顺之只是笑了笑,手持排定的名次,与所有內帘官起身,进至公堂,又叫进外帘官,一起拆号填榜。
    众人一边拆着密封的试卷,一边啧啧评论着中榜之人,不消半个时辰,八十名已经拆完,只剩最后的前十名了。
    只因这第十名的名次颇有争议,众人翘首叹息着,却听到这揭号的人高声道:“第十名,绍兴山阴——诸大绶!”
    “什么?!”众人全都站起来,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谁?”
    “诸大绶!”揭号的人又念了一遍。
    王昆山一步抢去,死死盯着这卷子上的姓名,见确实是诸大绶无误,不由得茫然若失:“不该是陈惇吗……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考官们交头接耳道:“怪哉怪哉,第十名是诸大绶,那第一名是谁?”
    随着第九名、第八名的逐渐揭示,原先猜测的科甲名人纷纷位列其中,那山阴的吴兑,余姚的孙氏兄弟,会稽的陶大临等,果然名副其实,都取中了前十。
    只等到揭晓解元的那一刻,众人全都屏息凝神,目不转睛:“是谁?”
    “头名解元是——”这揭号官撕开封条,看了一眼,心脏扑腾跳了起来:“会稽,陈惇!”
    那一瞬的寂静之后,整个贡院忽然沸腾了。
    “大四喜——哈哈哈,大四喜!”
    众人仿佛过节一般地兴奋,一边啧啧称奇,一边连连赞叹。
    这当中一个同考官就捋着胡须道:“这考场果然是天下第一等阴差阳错、有心无心之地,可见天命如此,命里有的,终须有!”
    “是啊,我等明明有意降黜了,可谁知天意就是让小三元改换成大四喜,真非人力所能强之!”
    要说这时候,人们还是很相信一些冥冥之中的天意的,尤其是考场这种运气和实力都需要的地方,运气这东西真不是人力所能强求的,有时候哪怕众人合力去搜求一份卷子,相约一定要取中某个人,但揭榜一看,还是没有这人的名字,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考场之上还试图把难以理解的运气归结到阴德上去,意思是你上辈子没干好事,或者祖上没积阴德之类的,所以这辈子屡试不第。
    众人赞叹之后,又来到唐顺之面前恭贺他,唐顺之有喜有忧:“我这个学生,只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罢了,文章做得如同老人一般,何喜之有?这卷子是能助他京报连登黄甲,可我心中却希望他少年意气,是个真正的少年模样。”
    众人只当他是谦辞,纷纷恭贺,末了又恭贺当中一位姓马的同考官,因为是他荐了陈惇的卷子,如今陈惇做了解元,他是与有荣焉。
    且说考完试到放榜的这十几天的日子里,陈惇回到绍兴,除了和诸大绶他们喝酒乱侃,当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置办聘礼,陈惇本来想在苏州采买聘礼就行了,谁知道诸大绶他们一听到他要订婚的消息,纷纷道按照绍兴的礼俗,其他聘礼都可以在别处置办,唯有一顶花轿是一定要在绍兴置办的,而轿身上的插花彩线则是依靠绍兴的亲戚朋友帮忙缝制,所以一顶轿子越是花花绿绿,越是显得这人人缘兴旺。
    陈惇心道我在绍兴有几个亲友?亲人是一个没有了,朋友也不过眼前这几个罢了。但说到底他是绍兴人,要按绍兴的规矩来,也就每日跟着热心的吴兑诸大绶几个,在专门包办婚事的一条街上游逛。
    只等到放榜的一日,诸大绶他们都赶往了杭州看榜,陈惇也没有跟着去,只让他们顺带看一眼有没有自己的名字,而他跟有才两个久别重逢,自然要好好庆祝。
    有才在绍兴的门面已经扩张地很大了,让陈惇觉得好笑的是,这家伙一副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模样,实则已经是个家资万贯的乡绅了。
    他和有才竟日坐在一处打一打马吊,仿佛又回到了往昔的快乐时光,说实话这日子难得的轻松清闲,所以有才一直劝他别考试了,不如像他一样做个富家翁,陈惇嘴里嗯嗯答应着,手上翻过牌来,赢走了他的一吊钱。
    有一天他和有才两个正在莳花馆里头喝酒,突然便听外面响起了一片喧哗:“会稽的陈惇,陈老爷是不是在这里?”
    这人显然急得不行,然而被姑娘们拦住,一个劲儿地捉弄,就是不放他进去,这人才急得跺脚:“哎呦你们快别拦我,我可是报信来的!”
    “你报的什么信?”众人便问道。
    “吴管家,”陈惇在二楼探头一看,居然是吴老爷子身边的大管家,就道:“老爷子有什么吩咐?”
    “哎呦我的小少爷,”吴管家年纪大了,长途奔波显然让他吃不消,但他精神显然好得很:“你中了,你是全浙江的头名解元!”
    这下惊动了整个莳花馆的人,人群呼啦啦围上来,都道:“头名解元?”
    老鸨子上前便把陈惇拉起来,簇拥着往前院去了,大茶壶屁颠屁颠赶在前面,扯开嗓子道:“快道喜,浙江的头名解元在……”
    他话说出口,方才意识到浙江新晋的解元,还真不是他们山阴人,而是对面会稽人氏。一面故意隐去了会稽二字,嘴中只道新贵人,一面悄悄打听道:“我们山阴的诸大绶中了没有?”
    陈惇从楼上下来,一众报喜人赶紧朝着他跪下,口中千喜万喜,只向他讨喜,陈惇身上没有带钱,倒是有才高兴地漫撒金钱,大手一挥撒出去二百两银子,喜得楼上楼下的人纷纷围在他们身边,簇拥着喧哗。
    “只道我卷子做得好,却不料是头名啊。”陈惇哈哈一乐,心中还真有些得意。
    这边吴管家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把陈惇包裹住,一个个摩肩接踵地,都想沾沾新贵人的喜气,一个个还那么兴奋,仿佛自己中举一般。
    没过片刻,这第二拨报喜的人就来了,是会稽县衙的人,他们骑着高头大马,马上跨挂着大红花,从官道上奔驰而来,转眼到了近前,“给陈老爷贺喜,高中解元!咱们会稽出了头名解元,县尊大人已经摆酒,请老爷过去喝酒!”
    陈惇被他们迎上马,然而却被人群拦着不让走,这群报喜的衙役急了:“……解元老爷是我们会稽人,你们山阴自有人中举,别拦着我们回去!”
    说到这个,人群之中便有人大叫道:“遭了,我可下的是诸大绶的注!”
    却原来山阴与会稽,还真是打开门拳头向外,关上门拳头对内的两兄弟,平常是我不服你,你也不服我,连修亭子都要明争暗斗,何况这种读书种子之间的比拼?如今山阴出了个天才诸大绶,还有个吴兑,会稽也分毫不差,原先有个陶大临,现在又有个陈惇,是怎么看都势均力敌,这就更激起了两县百姓的好胜心,誓要分个高下。
    所以在今次秋闱之前,早有好事者开了赌局,用秋闱名次做赌,开出了相应的赔数,看哪个县中的多,以及哪个县的名次最高。
    赌局就在山阴的莳花馆之中,原本山阴的百姓人数更多,按道理山阴的诸大绶应该得到的银子最多,没想到最后陈惇的数字遥遥领先,这原来是莳花馆的姑娘们都不曾见过敦厚君子诸大绶的缘故,而陈惇则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人物俊秀,而且知情解意,居然让姑娘们都投了他,也算是卖了一把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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