艉楼舱里总兵顺亲眼看到这一幕,老水手飞快冲到二层外廊,望着大海顿足捶胸,破口大骂,灰白胡须激烈的抖动着。一众水手纷纷上来解劝,总兵顺伤心的说道:“鲶鱼仔自幼没了爹娘,跟着我一天福没有享过,就这么落到妖贼手里,我心里不甘。”
    李启乾皱着眉说道:“鲶鱼仔恐怕已经毙命。”
    林养浩说道:“妖人吃了大亏,定是不甘。他们知道在海上不是我们对手,掳了那孩子,十有八九是引我们去他们老巢,埋伏下厉害手段。若真是如此,兴许鲶鱼仔还活着。”众人心中一黯,要真是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白杰忽然说道:“船上的饮水只够一日之用,舶长,要赶紧找到水。”刘关明白,这位阿班是提醒他,全船存亡比一个人的生死更要紧。刘关迟疑着:“海妖的老巢里没有水么?”白杰苦笑道:“即便是有水,也不是我们轻易能拿到的,怕是要有一番好厮杀。”
    总兵顺沙哑着嗓音说道:“算了吧,也是那孩子命不好。。。为了救他一个,再搭上几条命,也实在是不值。”
    一个坚定的声音响起:“不,必须要救鲶鱼仔。”众人吃惊的回头看,崇文帝站在通往露台的木梯上,居高临下看着大家。
    这是崇文第一次当众讲话。他觉得自己不是废帝孙汀,而是那个年轻的走投无路的僧人,是和34名兄弟奋勇登城的亡命徒,是迎着箭雨枪林冲向庞大敌舰的统帅,是那个无论多么艰难都舍死忘生,一往无前的大康太祖高皇帝。
    他觉得祖父的血在自己身上奔流,祖父的灵魂在自己心中呐喊:前进!大康!
    头可断,腰,绝不向人弯曲。哪怕敌人是黑鞑天子,富有四海,自己只是一个饥饿肮脏,下一瞬就累死的泼命汉!
    他一手按着腰刀柄,一手扶着木栏杆,看着众人说道:“我听人说百年修的同船渡,这话不假。我们这些人被天下追捕,神憎鬼厌,走投无路,天下人都不要我们,我们自己还能不要自己么?
    船就是我们的家,妈祖娘娘让我们聚在一起,是百年功德才修来的福报。船上的人就是我们前世的家人,现世的兄弟,我们同吃同住,并肩厮杀,齐心拼杀出一条活路。如今我们的家人被妖贼掳走了,我们能心安理得的走人么?”
    水手们一阵骚动,纷纷窃窃私语。
    崇文继续说道:“鲶鱼仔虽然还是个孩子,可他是在奋勇杀贼之时被掳的,是为了这条船,为了我们的家。我们悉心照料杀贼受伤的兄弟,难道就坐视被掳的家人遭到凌虐杀害么?如果被掳走的是我们,我相信鲶鱼仔绝不会不闻不问,他一定会拼尽全力救我们。
    有人说这是陷阱,不错,也许妖贼正张网等我们。可那又有何妨,大海上何处不是陷井,杀出一条血路便是,还有别的出路么?万一真闯不过,大不了魂归大海。心中无愧,死了才荣耀,活着才心安。
    有人说我们没有水了,要赶紧找水,不然我们就要在大海上渴死了。那我要问,水在哪里?你知道还是谁知道?我来告诉你,水就在海妖的老巢,在恶石岛,离我们并不远。杀了他们,救出我们的兄弟,就能找到水。
    有人说鲶鱼仔生死不知,为他再搭上几条性命不值得。笑话,我们的家人死了,我们不该为他报仇雪恨么,我们不该抢回他的遗骸,好生安葬么。难道因为我们的家人死了,所以我们就该逃走,任由他的尸身被妖贼凌辱么。
    何况他未必就死,也许他正在阴暗洞穴苦苦等着我们相救。为了救我们的家人,杀贼而死不值么,我以为值,哪怕我们全死了都值。
    不管你们怎么做,我都要去恶石岛。如果你们愿意随我去,那你们就是真正的海上好汉,我把性命托付给你们。如果你们不敢,那也没有什么,我自己去龙潭虎穴闯一遭就是,大不了和鲶鱼仔死在一起。我只信一条,同生死者才是兄弟!”
    崇文的话像刀子一样剜着水手们的心,一些人垂首不语,一些人满面羞惭。刘关哈哈大笑,大声说道:“话说到这个地步,哪个还有脸贪生怕死,大家胯下都是长着卵子的,无非就是脑袋上一刀,有人不去恶石岛么?”
    这下没有了任何犹豫,海上好汉们齐声高呼:“没有!”
    “我前面是一群娘们儿么,我没听见!”
    “没有!”
    刘关大手一挥:“好!现在就转舵向西,我们这就去把那些腌臜妖人杀个干干净净!阿杰,收拾甲板,把帆蓬修好,整理甲胄武备,很快就会有一场杀伐好戏!”
    水手们轰然答应,心中疑虑消散,这些粗莽汉子恢复了往日的豪迈爽利,干起活来格外带劲儿。舱内赌博的呐喊也更加雄壮,底舱里欢快的骰子声如火铳齐射一般密集。
    船上的头目们却想的更多,说到底大家出生入死都是为了这位孙大官人,可是这位神秘贵人却死气活样,遮遮掩掩,总是别扭,大家拼起命来不免少些劲头。谁也不知道为何厮杀,只是不停的逃啊逃,看不到尽头。
    但是慢慢的,这位孙大官人逐渐显出了不一般。他开始走出船舱眺望海天,冒死抢救仆从,精深的学问,精湛的箭术,今天又显示出巨大的勇气,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条不值得这些粗直汉子誓死追随。
    这个人身上的冷漠没有了,他和其他人一样引弓厮杀,一起为战死的伙伴招魂送葬,一起为全船安危出谋划策。他和其他人一样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恶臭,他彻底成了这艘船的一部分。但是他举止中的从容高贵依然逼人,让人不敢仰视。
    总兵顺似乎看到了年轻时代的衢国公刘炳琪。。。也许,也许孙大官会成为新一代东海之王?他摇摇头,不愿想下去,他老了,懒得想那些不着边际的。
    露台上,崇文默默注视着甲板上水手们劳作。帆手叼着网刀在桅杆上灵活的跳来跳去,修补帆蓬,看着那单手结绳的绝技真是心旷神怡,用网刀割去绳头的时候,还和上斗的瞭望手说笑几句。
    左舷几个水手摇摆着盘绳索,手臂飞快的上下飞舞,有人在修补渔网,另一些水手用锤凿修补着船板,最后用粗麻艌料磨平。船艏有三三两两闲得无聊的家伙啃着腌肉,悠然看着大海,不时发出粗野的的大笑。
    大海真是严酷,随时夺人性命,心里带着恐惧的人怕是活不下去,眼前的这些人怕是大康最胆大包天的家伙了吧。在这些人之中,崇文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全。皇宫大内?不,不管宫外站着多少亲军侍卫,他也从来没有觉得屁股下的椅子安稳。
    林养浩沿着木梯拾级而上,悄然来到崇文身后,躬身说道:“陛下,臣有疑虑,实在忍不住,我们杀向恶石岛,不光是为了救鲶鱼仔吧。”
    崇文并不看林养浩,背着身说道:“刘礼说你聪明外露,果然不假,你什么都要问清楚么。”
    林养浩说道:“臣猜测,陛下是看上恶石岛这块风水宝地了。”
    崇文轻拍垛口,说道:“是啊,你说的不错,这里是天赐我们的立足之地。”
    林养浩迟疑的说道:“只是。。。不知贼巢虚实,我们伤患又太多,恐怕没有胜算。”
    崇文说道:“自从我们从地道中出了皇城大内,哪一天有过胜算?”
    林养浩抬起头说道:“臣非畏死,只是臣以为还是应该先礼后兵为上策,不必在此纠缠。仴国物产不丰,却是一个金银之国,有对马银山,石见银山之属,是通商的好去处。且平户康商甚多,家财巨万者比比皆是,陛下身负大义,只要登高一呼,必然群相景从,神州可图也。”
    崇文转过身,看着林养浩说道:“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仴国毕竟是海外异国,我们只有40多个人,实在是弱小,谁肯跟着必败之人送死。在我们羽翼不丰之前,想都不要想重回南京。记住,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同生死者才是兄弟。”
    林养浩沉默半晌,说道:“如此,不去平户了?”
    崇文道:“去,当然要去,既然是金银之国,我们为何不分一杯羹。可是货在哪里?如今海禁何等之严,康货想都不要想了。
    你别忘了,这条琉球航线一样非同小可,琉球的沙金、黄茎、鹿皮,三岛的黄蜡、木棉,麻逸的玳瑁、槟榔,无拔枝的锡铅,我听说在南面海岛上有龙涎屿,盛产龙涎香,这些货物到仴国,恶石岛就是必经之路。
    我们掌控了这条海路,才是真正根基。恶石岛,就是我们在这条海路上的第一根钉子,如今被海妖占据,难道不值得我们拼死夺下来么?”
    林养浩终于由衷的说道:“陛下筹划的稳妥。”
    崇文悠悠的说道:“世上再无崇文皇帝了,你不必这样称呼我,如今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大康水师的军人,战船上的水手。”
    林养浩心说,你不当皇帝,那我们这些人提着脑袋又图什么,面上却诚恳的说道:“陛下不必灰心,当年高皇帝。。。”
    崇文打断他的话:“我以过去的崇文帝为耻,以海上水手的身份为荣,你不必多说了。你我已经没有了君臣大义,你若再提过去的事,那我们兄弟的情分也没有了。”
    林养浩还想劝说:“可是。。。”
    崇文帝一抬手,又一次打断了他,锐利的目光似乎看到了林养浩心里,他缓缓说道:“你是想害死大家么?”
    林养浩恍然大悟:“哦。。。臣,不,我明白了,世上再无崇文天子,也没有龙骧卫百户林养浩,豹韬卫总旗李启乾。”
    崇文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道:“果然聪明。”又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就怕世上还有个锦衣卫千户刘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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