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是老了,可身体还能动,今年是老了,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自己的状况,自己岂能不知。
    对樗里疾来说,能眼见今日这盛世,已感到十分知足了,或许在几年之后,大王所说的,真的可以实现,但他估计是等不到了。
    一个人的一生中,会犯很多的错误,他也不能例外,每个人都有执着的事情,他一样也不能例外。
    以前的他,因为执着而犯了错误,现在的他,也会因为执着,想着要为大王,一个交代了。
    “大王,臣老了!”
    月光之下,樗里疾坐在麒麟殿的台阶上,在他的一旁,正坐着秦王。
    是老了,谁都会老的。
    嬴荡想着,他马上就有三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么算来,他还能奋斗个四十年,不知道这四十年,他能做成什么呢?
    他感觉到,樗里疾这是要向他,交代后事了。
    “先王育子之时,已是盛年,其人又早薨,致大王十七岁就即位,先王恐将国事不稳,以老臣而托孤,掌蓝田一军,老臣这些年来,是步步小心,步步谨慎,有功,也有过也,所幸,大王英明神武,治下我秦,有今日之宏伟气象也。
    老臣常言,我秦国,始终是嬴姓秦氏的秦国,齐国田氏代齐,晋国三家分晋,燕国姬职复国,楚国一门,尽是权臣,长此以往,必会生变,观普天之下,唯有我秦,自周孝王为子爵以来,一直未变也,唉,事实难辨,人心不惑,唯有小心尔,老子所云,治大国如烹小鲜,便是此理也!”
    说到此处,樗里疾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些话,秦王不爱听,可他就是想说。
    嬴荡没有接话,闭口不语。
    “今日,我秦国朝堂之上,公族为之少,山东士子为之多也,若是大王再这样下去,唯恐这秦国,非秦也,所以这些年来,老臣事事都多多举荐公族,令我秦公子多上太学,入秦吏,立功勋,到了今日,秦之十二郡,已有四位为公子也,此方为我秦长治久安之策!”
    在这一点上,嬴荡的心思,和樗里疾是全然不一样的。
    听到这话,嬴荡哂然一笑,表示不认可。
    “老丞相所见。不够远也,不足令我秦王天下,或许老丞相,将会是这天下,最后一个真正的老秦人!”
    最后一个老秦人?
    樗里疾面色大变,不知王是何意。
    “秦国国力日盛,又无亡国之兆,灭国之危,何来最后一个秦人之说,大王此言错矣!”
    听得出来,这个老头子,似乎还有些不悦呢。
    “哈哈,丞相啊丞相,怎么到了如今,连甘茂也不如也,就是那甘茂,也曾有言于寡人,欲做天下的王,就要用天下的人。
    丞相之后,将再无秦人,有的就只有天下人,因为天下人,就是秦人,因为天下之臣,就是秦臣,也不会有诸国之分,顺应着,也就不会有老秦了!”
    一个盛世的帝国,长治久安的帝国,包容是一定的,历史上,秦国灭亡得那么早,原因有很多,众说纷纭,可说到底,还是秦法缺少包容,容不下六国之民,六国之民,便揭竿而起也。
    樗里疾错愕了,他低着头,想了一阵。
    他还是觉得秦王的话,并没有很大的道理。
    “秦将来王天下,大王可以用天下之臣,可以御天下之人,可这归根到底,秦国的公族,必须是嬴秦,秦国的王,也必须是嬴秦也,这与大王所说,有何相悖呢?”
    嬴荡其实很想摇头,可他这样做了之后,不知道又要解释多久,才能和樗里疾说得明白,算了,不说也罢。
    作为一个未来者,他的身上,承担的嬴秦的使命的,其实并不多,倒是让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傲立于全球的使命很多。
    让一个民族伟大,和一个公族伟大,所用的方法,那是完全不一样的,甚至是相悖的,国务府的权力,将来会超越王权的,因为集中起来的权力,是不能持久的,当然,这会是嬴荡,在临死之际才要做的。
    “哈哈,不知丞相要说寡人什么?”
    樗里疾拉着他,肯定不是只为了讨论这些问题,他一定是有别的目的。
    人都是自私的,而且是有控制欲的,自己生前所控制的东西,想着到死了以后,还能够控制一下,所以在交代遗言的时候,人们最关心的,多是自己留下的庞大遗产,将会何去何从,需知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界变化之快,超越你的想象,只看身前人,何须考虑身后事。
    樗里疾最重要的资产,当然就是丞相的位置了。
    “老臣年迈,早就无法胜任丞相之职,今日见大王,是想辞去丞相之位,让之以贤良也,老臣多舌,不知以后,大王想以何人为相呢?”
    果然是这事,嬴荡猜得很对,他也能理解,樗里疾对秦国的操持之心。
    “那丞相以为是何人呢?”
    嬴荡又反问。
    这其实很好猜的,秦国的丞相,一定会从国务府中产生,不会像之前一样,直接任命在秦国,没有多少根基的山东士子。
    如今,秦国这一艘大船,已经变得太快了,走到了诸国的前列,诸国来的士子,也管理不好这个国家,能做好的,就唯有秦吏。
    国务府有七人,首先,上将军是不可能了,年纪大是一个方面,而且秦国也不允许,让一个上将军,来做丞相。
    还有孟轲和苏秦,那也是不可能的,孟轲一生遵循的乃是儒家,他的愿景,是让儒家大兴,这对于一个法家为本,儒家为纲的秦国来说,是不适合的,何况他和苏秦一样,年事已高,做不了这秦国丞相。
    那下来在就是司马恒、殷丽、司马错、公输楠这四人了,这四人当中,公输楠的能耐,不足为一国之丞相,至于司马恒,酷吏一个,也难执掌大权,司马错也是年纪大了些,算起来,就唯有殷丽了。
    嬴荡所猜,樗里疾必举荐殷丽。
    “大王,刑尉令殷丽,可为我秦丞相也。”
    果然是他。
    殷丽一开始所学,乃是儒家,后来转而法家,又与苏秦是好友,也颇知纵横之道,有丞相之能。
    在几年前,楚国灭越国、齐国灭宋国之际,殷丽受秦王令,因此被楚国所俘虏,承受了半年多的囹圄之灾。
    嬴荡犹记得,那天晚上,他连夜去往甘泉宫,相见殷丽,殷丽给他所说的那番话,他在楚国囚牢当中所悟,他所向往的,乃是魏文侯那样的治世之法,这也不正是嬴荡所想要的吗?
    此人虽是其貌不扬,看起来胖胖的,全无半点凌厉之处,可为人,却是有着一颗坚毅的心。
    这些年来,他为秦国刑尉令,掌管司法和警察,不仅为秦国修缮了法令,还设立的最高法院—典狱,各郡以及各县初、中级法院,健全了警察队伍,平日里,看起来是没什么出彩之处,可若是说起他的功绩,那一定是不少的,何况此人还御下有方,能掌平衡。
    有这样一位贤臣,做秦国的丞相,将会胜过樗里疾。
    在这一点上,秦王和老丞相,终于是想到一处了。
    “丞相所言,寡人也深以为意,那就依了丞相之策吧,以殷丽来接任丞相之位,不过嘛,寡人还想设立任期制。
    这所谓任期,乃是丞相任职的期限,我秦丞相,关乎一国之兴衰,若是久坐其位,则必有年迈不仕,影响王权之失,如此定法,令每任丞相,只能以十年为限,十年一过,必得退下,将来不仅是丞相要如此,就是我秦国务大臣,也都需得有个任期。”
    丞相十年一换,避免位高权重,国务大臣十年一换,避免年老经历不足,耽误秦国大事,这又是秦王的变法之策。
    任期,这又是个新说法。
    樗里疾叹了一口气,他感觉,他跟不上时代了。
    丞相十年一换,这样的事情,他是闻所未闻,也不知道可行不可行,算了,那就依秦王所言吧,秦王都说了,他会是最后一个老秦人,他哪能管到那么久远的事。
    “就依大王吧,这样一来,我秦刑尉令一职,又是空虚,不知大王,将委任何人也?”
    嬴荡一笑,这就是樗里疾,这个老秦人的最终目的了吧。
    “那丞相以为会是谁呢?”
    “嬴歧。”
    很简单的两个字,樗里疾不做多余的解释,该明白时,王自会明白的。
    嬴荡开始琢磨起来。
    嬴歧,是荆州郡守,博学善识,又学法家,的确可胜任,何况就樗里疾所说,掌握秦国权柄的国务府,在他走后,不能没有一个秦国公族。
    那荆州郡守,又将会是何人呢?
    秦王再问,樗里疾则说嬴胄。
    嬴胄者,秦督查大夫,先王庶子,长嬴荡五岁,其人是多有能耐,曾在魏国为质十一年,如今,回秦才三年。
    说过这句后,樗里疾这个老头,不待王话,直接施施然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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